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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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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唇不语,思绪却在脑里盘旋。的确,越来越接近躯体,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常会突然流回;知道得越多,过往越来越完整,他就越不知要怎么跟她说。 “怎么不说话?”瞧出他有些不对劲,虽然与她四目相对,但深邃的瞳眸却像隔了层幕,感觉──好远。 “如果,卫逐离是个十恶不赦、铁石心肠的家伙呢?”半响,他终于淡淡地开口,似乎不萦于怀,语气里隐隐透着一点凉意。 “不会的。”她否定得理所当然。“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卫逐离微微勾起唇角,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欢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人心……” “人心险恶!”她飞快地接过话头。“可是,那是别人啊,不是你。” “不,我亦是如此。” “不,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薛映棠对他突来的冷漠有些迷惑,对自己心底的认知却从未怀疑。“也许人心真的险恶,但是,如果这世上除了自己,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那会多么寂寞、多么孤单。”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极具穿透力地直入他的心底。 “我相信你。”语气坚定,端凝着脸,再认真不过。 卫逐离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瞅着她温和而稳定的似水眸光。这回,是她于他安神的力量。 “傻瓜!” “啊?”他突然迸出那么一句斥责,让她登时张口结舌,反应不过来。 “你相信我不代表我就不是恶徒!”卫逐离淡淡地说,脸上依旧漠然,铁灰色眸子蕴着的温柔感动却泄了他的心情。 “你……”冷水当头一波,薛映棠不禁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说不出半句话;但聪敏如她,随即找到明了真相的线氛于是明眸流转,服波灵动无限,她不疾不徐地含笑说:“我的意思只是──没有一个十恶不赦、铁石心肠的人会蠢到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你瞧,端木铎额上有刺着‘我是坏人’的字样么?” “自然没有。” “是啊,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太过感动了。”夹着慧黠笑意睨了他一眼。 卫逐离倒不介意,看来,这家伙是学成精了,凝视着她好久未曾如此纯粹的笑容,心底漾起怜惜的情愫,虽则表情仍是淡然,却难得露骨地说:“你能像过去那样,真好。” 粉颊墓地沾染彤霞。像是雪地理绽起的红色梅瓣,饶是她向来随和大方,这会儿为了遮掩内心的羞意,也连忙将话题转开,佯作镇定地说:“倘若,师父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的。” 话甫落,一阵老迈却清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 “啊!师……师父?” 跨过门槛,笑吟吟走进来的正是涤尘客。 “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这这这……难不成是听到她的呼唤,便腾云驾雾远自牙雪山赶来? 涤尘客呵呵笑着。“棠儿,为师是来了结一桩尘缘。”说完,他转向卫逐离,仍是慈眉善目。“离儿,你认出我了么?” 薛映棠愣愣地望着师父和卫逐离,怎么都没想到这两人会有所牵连。 半晌,沉凝着表情的卫逐离终于开口,语气轻而平漠:“师父。” “嗯……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她……没听错吧?师──父──这卫逐离是她的──师兄?薛映棠看着卫逐离又看看师父,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转晕了。 “棠儿,你莫惊诧。”涤尘客料到爱徒的反应,笑眯眯地说。“离儿呀,是为师过去收的弟子,想想也有百年之久了。” 卫逐离态度依是冷淡,没有说话,仿佛自己是个旁观者。 “为师不想多说什么。”涤尘客一切了然于胸,瞅着卫逐离的目光和蔼又明睿。“但必须提醒你们,这口棺材是为师采饮月石制成,放置在离儿当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于保存离儿的肉身不坏。” “饮月石?”薛映棠潜心思索,蓦地惊呼出声:“咱们逃出来的时候,见了阳光,这饮月石的极寒质地必定被破坏了。那么,卫逐离的躯体……” 天呐,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儿个已经过望,及至朔日,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涤尘客说。“躯体失去三魂七魄,灵气无法通贯全身,难以久存。” “师父,那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救卫逐离?”薛映棠坚决的眼神紧盯不放。 涤尘容笑容满面,轻轻抚了抚爱徒的肩头,却没有给她答案,反倒转向卫逐离,深深地注视着。 人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离儿,不仅不愿今世求生,甚至,连断然扬弃死亡的原因都是“不愿再世为人’。这就是他涤尘客当年那位做煞了、固执到底了、绝对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弯起,万事瞧在眼底。“为师相信,棠儿当能解你过去郁结的迷惑才是。” 说完,便又乘着清朗笑声,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隐隐约约传来诗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问心意。” “师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么嘛,意来意去到底是什么意?也不给个答案,这……” 涤尘客早就走远了,卫逐离仍旧怔怔望着房门,表情虽如常,内心却思绪百转。 过去、现在全都搅在一块儿了…… 维持原貌,什么──都没变。 龙襄山庄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运作,而她仍束手无策地留在这里,卫逐离仍人魂两分,一居断清剑、一卧饮月棺。 月渐缺,时渐过,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这时间如暴雨前的乌幕压在她的眉间心上挥之不去……他,都知道。 裹着碧光的身形静静立在窗前,残月的芒辉弱了,映在她的颊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这些日子以来,薛映棠总是央着他陪她,说话也好、沉默也无妨,直到实在抵抗不了睡意,才不情愿地合眼睡去;许多次都如同今晚这样,就这么趴在窗边睡着了。 “傻瓜,这样会着凉的。”卫逐离瞅着她的模样,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他愿亲自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愿为她披覆兔裘衣。但,现实里,他什么都……不可以! 蓦地,薛映棠频起了眉,五官皱在一块儿,微动了动身子,没醒。 “是做了什么梦么?”她的表情很悲伤,悲伤到连他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忧忡。 紧接着,一滴灿透了的水珠儿从睫隙间穿过,顺着颊畔滑坠。 所有的所有,像极十三年前初见她的夜,而他呢,还是凡尘不上心头的卫逐离?还是嘲弄人心险恶、冷眼观世事的卫逐离?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丝毫未变的话,他不会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犹疑不定,不会为了看到她在梦里悲伤而牵动惆怅,不会为了想替她拭泪去难以如愿而格郁恼乱。 是的,对于身为魂体的无力,甚至是愤怒,他已尝尽,所以决心找回肉身,应许守护她的誓愿,如今眼看就要实现了,为什么,他犹豫得停下了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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