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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酒铺外,夜风习习,呵着露华的树影虚绰绰地泻落了一地斑驳。醉得不知云里雾里的少女正枕着树干酣睡,梦靥飘忽中,面前突地飞来一只白鹭。那是一只绣在藏蓝色衣缎上的,织金云朵里的一只鹭。那只乖巧的鹭儿俯下颈子来,心疼地啄吻着她的指尖……

  “云绛砂。”耳畔有人唤她的名,温淡不惊的语调。

  “嗯……”云绛砂无意识地轻应着,梦里面伸手去捉那只白鹭,恰捉住了来人衣袂的一角,“乖,不闹啊……让我再睡一会儿……”她的嗓音是困倦的沙哑,酒味还呛在喉咙口,吐气时亦带着微薄的凉意。

  水源沂皱了皱眉,正欲继续唤她时,对方却已睁开了眼睛。凤尾般的长睫沾着露水,恬静地栖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雾气迷蒙地望着他,“晚榭姐姐……呵呵……”

  又是“晚榭姐姐”!虚掩的月光下,水源沂的嘴角有极细微的一丝抽搐。这女子!无论真醉假醉,脑子里竟只有那个丫鬟的名字吗?

  “嗳,晚榭姐姐……”云绛砂径自捉住对方的手往自己的脸颊上贴,“呵呵”地笑着,“我来告诉你三少爷的秘密好不好……”

  水源沂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怎么又是他的秘密?她就不能换句台词?“他究竟有何秘密?”明知对方醉话连篇,却还是很配合地问了一句。

  “嗯哼……他的秘密可多了……”云绛砂轻哼一声,眼睛阖上了又睁开,忽然深吸一口气大骂出声:“他是个骗子!是个混蛋!是个忘恩负义冷血无情自欺欺人出尔反尔的大——混——蛋——”骂到后来字字都是歇斯底里的,似要将干涩的嗓子都撕裂开来。

  水源沂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哈哈……”云绛砂却是笑了,笑得狼狈而苍凉,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满满一脸,“骗子……他是骗子……混蛋……”她哑着嗓子,哭哭又笑笑,“他曾对一个女孩说她脸红的时候很难看,是丑八怪……可是当那个女孩不会再脸红了,他又嫌她言语轻薄不知羞耻了……哈!听听,多好的借口……其实他又怎会不明白?无论那个女孩会不会脸红都是丑八怪一个!乌鸦怎样都不会变凤凰……你说,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是不是?哈……”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言语,水源沂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一种莫名的悔意慢慢渗透到血液里,筋骨里,一齐往胸口涌去,“云绛砂。”他低唤一声,刚要伸手拉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姑奶奶我还清醒得很!”云绛砂狠啐了一口,而后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里含糊地念着:“我一个人跑回去求阿舞救他……我不敢去找奶奶,因为奶奶会杀了他……奶奶很凶,杀过很多私闯葬夭谷的人……”她又开始落泪,肆无忌惮,“可是当我拉着阿舞赶去那片棘花丛时,他已经不见了……阿舞说……他定是被豺狼吃了……”

  云绛砂转而望着眼前人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得意,“可我不信!我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就死掉!我云绛砂的相公一定会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哈哈……”

  水源沂怔怔地望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绛砂忽又背过身去,抱着树干自顾自地说着:“这十二年来,奶奶都不许我出谷,呵呵,她肯定是个知晓人心的老妖怪,因为一旦我有偷溜下山的念头都会被她发现……所以我始终都逃不出去……”言至此处,她又开始笑,“整个葬夭谷里就阿舞的消息最灵通,我无聊的时候她便会跟我说‘天下第一楼’杜撰的东西给我解闷,什么《江湖风云榜》啊,《江湖暗器录》啊,还有《天下美人史》……”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飘忽到近乎空灵:“便是在那《天下美人史》上,我知道了那位水家三公子……那个倾国倾城,眼角还生着一颗美人痣的男子……”她眼睛看天,语气却是在兀自疑惑着的,“嗳,你道奇不奇怪?这天下生着美人痣的美男子多得是,我偏认定了这水家三公子便是我要寻的人,从未怀疑过……”

  所以一为奶奶守完孝,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出谷来寻人。她亦千方百计打听来水府的规矩,劫来了推荐函,打算名正言顺地去水家当丫鬟……怎料天数难定,缘分更难测,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那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生命?自此,一池涟漪,再难平……

  蝴蝶寻花千百度,千百度啊……云绛砂痴痴地想,仿佛是一瞬之间,身上的力气被抽得一丝不剩,双腿一虚,便又靠着树干滑坐下去,“谁道是醉了好,醉了好啊……”她旁若无人般地说着醉话,眼皮重又耷了下来,“呵呵,一醉解千愁……”

  直至少女的鼻息渐渐归于均匀,此时夜色又深了一层。寒露莹莹,垂枝树叶抵着那袭藏蓝色的锦袍,忧悒的蓝缎子上交颈合欢的白鹭暗花也逐渐睡去了。

  水源沂俯身下去,伸手抚上她娴静的眉眼,低低地,叹息地道:“回家吧。”

  待云绛砂再度睁开眼睛时,一斛月色正好泻落床头,阴着手边的珠罗纱帐呈出淡淡的紫色。纱帐上柔和地铺着一道微凹的美人影,静坐无息。

  “……你在?”云绛砂轻轻地唤了一声。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她再清楚不过。

  水源沂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他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支着颌静静注视着她。无所思亦无所惑,便是这样望着她也可以心平气和。

  云绛砂轻轻地叹了口气,支起身来,望向那道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你点灯吧。”她伸手撩开纱帐,用一种低哑而缱绻的声音缓缓地对他道:“我……想看看你。”

  室内的玉盏青灯重又燃了起来,微弱摇曳的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宁和。窗外却还是漆黑一片,可以看见漫长的夜也在这流淌的烛泪里不紧不慢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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