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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亦筑心里是那么渴望,渴望他能对她讲话,无论讲什么都好。当她决定上车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恨他是件那么困难的事,虽然他曾伤害她——他带着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礼向她示威。但是,她曾爱过他,那强烈的,深厚的,灼人的爱,能遮盖,包容—切的过错,甚至伤害。她不能否认以前爱他,现在——仍然是那么无奈的爱着他,爱,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事,她爱上一个人,怎能因某种原因而改变?即使是恨——没有爱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筑失望了,他什么都不讲,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为什么要送她?难道他也变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车门,让他送回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她怎么会那么冲动的上了他的车?看来她真是一错再错了!

  “我想——我觉得——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他忽然说话了,声音是尴尬的。

  “是吗?”亦筑停住迈出车外的脚,心跳加速。

  “我想——我们都有些误会!”他说。本来他是十分洒脱、口才很好的人,现在却讲得硬板板的。

  误会?带着那个田心亲热的在她面前出现,怎样的误会呢?伤害才是真的!

  “误会?或是——伤害?”她坐正了,故意不看他。

  “我并不祈求你原谅,只是被人误会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不看她,似乎很内疚。

  “你认为谁被误会?你?我?”亦筑语气并不友善,她虽然渴望他讲话,但不是这些,一个男人苦苦的要求解释,是相当——庸俗的事,她不愿他是个庸俗的人,“我不曾误会你,而且——我们并没有争执,只是——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不是吗?”

  之谆呆了一下,他鼓了最大男气来求解释——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个人,然而,似乎触怒了亦筑,刹那间,他不知该怎么办。

  “黎群告诉我,”亦筑飘忽的笑笑,“田心比较适合你,我觉得很有道理,我这么平凡,只能安安分分读完我的书,我得靠自己,而且,我不能再做梦!”

  她跳下车,一刻也不停留的朝巷口走去。之谆下意识的伸手要抓她,只抓到一个空,亦筑的身影已远去,他颓然靠在驾驶盘上,心头一片纷乱,他做了什么?他这么失魂落魄的从女儿的灵堂里跑出来,他不理会所有人的注目和诧异的眼光,他所得到灼竟是这种后果,这似乎是天意,不是吗?近来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不顺利,难道他就此完结?

  女儿死了,儿子已预备出国,难道他命中注定的要孤独终身?这似乎太不公平,人人都有权力得到爱,为什么他就没有?

  重新开动汽车,他不再去殡仪馆,直接往回家的路上去,黎瑾生前并不在乎他,死后,更不会需要他,他突然觉得,在儿女面前,他竟是多余的,似乎在世界上,有没有他更无足轻重了,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看淡一些呢?

  11

  暑假来了,天气热得令人全身傲洋洋的,一动就是一身汗,今年发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热,一连半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亦筑一直有个感觉,今年是特别的一年。

  黎瑾去世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亦筑自己,大家都觉得对黎瑾有所歉疚,最主要的,是她死时太年轻,又这么突然,歉疚中还有那么多惋惜。

  很奇怪的,自亦筑彻底表明态度,黎群不再痴缠之后,大家反而比较接近起来,校园里见面,会很自然的聊几句,开个小玩笑什么的。从黎群那儿得知他服完预官役之后,将和晓晴相偕赴美深造,他讲得很认真,很郑重,似乎话里包含着什么更深的意思,亦筑有些明白,却不愿深究,因为她已决定好好念完最后一年书,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何况,她曾撇下之谆而去,不是吗?她已决心不再谈感情的事。

  唯一使她有些担心的是雷文,他毕竟太年轻了,真能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黎瑾的死,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了,虽然他们只结婚三个月,然而,他却是黎瑾—生中最亲密的人。他现在怎样了?没有人知道,据说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沉默得像个白痴,亦筑很想去看看他,但是,—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力量阻止了她,之谆不是误会过她和雷文吗?她不能不避嫌——唉!说来说去,她还是那么在意之谆,或许是她的初恋,或许是女孩子的死心眼吧!

  又是星期天,亦筑照例去教堂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里心灵能找到平静,并不是说教堂顶尖的十字架更近天堂,而是那学问十分高深的牧师所讲的道理,每一句,都是那么动人,那么能安慰并鼓励人的心。

  亦筑握着小钱包和烫金边的圣经,慢慢朝巷口走去,阳光很强,她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上有一层健康的,愉快的颜色,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出巷口,突然有人阻住了去路,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乎像以前一样,雷文拦住了她,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那霸道的,恶作剧的笑容。

  “雷文,你——”亦筑的话说了一半,自动打住,她在雷文眼中发现了一抹从未见过的深刻和严肃的表情。

  “今天第一次出门,我想——陪你去教堂!”他说。

  亦筑犹豫了一下,雷文接着说:

  “别担心,我只是有些话要告诉你!”他似乎懂事多了,也能察颜观色了。

  亦筑尴尬的笑一笑,她知道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他,撇开一切不说,他们到底还是好朋友。

  “走吧!礼拜快开始了!”她说。

  并肩往教堂走,亦筑心中仍十分不自然,再也不能有以前在一起的心情,她不禁暗暗叹一口气,谁说黎瑾没有得胜呢?

  “下学期要复学吗?”亦筑找话题。

  “不——”他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再回学校了!”

  “你应该完成学业的,”她婉转的劝告,“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语气像我妈妈,”他苦笑,“是的,我还得走一大段人生的路。”

  “你有什么计划?”她再问。

  “我一生没有对自己计划过,”他摇头,“这大概是我最大的缺点,是吗?我总是由别人替我计划,妈妈要我九月出国!”

  “出国也不错,换个环境对你会好些!”她说。

  步入教堂,亦筑熟悉的往楼上走,她喜欢坐在楼上,她觉得在楼上会更聚精会神些。

  “我只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低声说。

  “并不是你的错,雷文!”亦筑不同意。

  “不是我错是谁的错?你说!”他相当激动,黎瑾的死,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她不是为我而死吗?”

  “我不能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如果全归罪于你,那是不公平的!”她很慎重。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

  “是吗?亦筑,是吗?”

  “别问我,你心里一定比我更明白!”她有些赌气的,她不喜欢看他那神情。

  他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一口气,低声说:

  “我知道我没有对不起她,她怀疑我爱上你,虽然我自己知道没有,却没有认真表示一次,我认为好朋友没有理由见了面不讲话,不打招呼,她和我的观点却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她心眼窄,我却大而化之,毫不在乎,个性绝对相反,怎能融洽,了解?我和她结婚,不能说不是害了她,你不会了解我的感觉的!”

  “你的出国全是为了逃避?”她尖锐的。

  “我希望能忘记,但是,我知道,我忘不了!”他再叹一口气。

  “为什么?你的个性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她问。

  “因为——我爱她!”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爱的,只有她!”

  亦筑一凛,他终于明白爱了,他爱她,多么简单却多么有力的解释啊!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得难以自持的情绪,她焦急,她不安,她似乎急于要做一件事,而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事。她无法再安静的坐着了,几乎有冲出教堂,立刻找寻所要做的那件事的冲动。

  “这些日子来,我想了许多事,许多人,”雷文又继续说,“我想到你——”

  “我——”亦筑吃了一惊,“为什么想到我?”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总喜欢和你在一起,谈天,或看场电影什么的,我从来不当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停一停,他无奈的笑笑,“你讲话很像我妈妈,我爱我妈妈,她却没时间跟我常在一起,所以——”

  “你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影子?”亦筑恍然,暂时按捺住那股奇异的情绪,“你给黎瑾造成多大的错觉啊!”

  牧师走上讲台,他们停止了谈话,办筑尽量使自己精神集中,却总听不清牧师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的流过,她是那么恍惚,那么不安,那被按捺住的异样情绪,又在心中跳动,扩展——她从来没有这么失魂落魄过。她从来没有这么无法控制过——

  “各位弟兄,姊妹,今天我所要讲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爱——”牧师的话,突然清晰的钻进亦筑心里,她全身重重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

  爱!又是爱!亦筑自以为十分懂得这个爱字了,奉献,牺牲,不占有,成全,这些字眼在小说上看得多了,这些都是爱的最高境界,不是吗?圣经里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牧师的声音再飘过来,他说出了亦筑正在想的事,一刹那间,她是那么感动,感动得连心都抖起来。她读过许多遍这节圣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每个字都印在她的心版上,敲动着她灵魂深处。她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水雾,她的两只手,下意识的互相紧握着。

  亦筑自小是个好女儿,进入学校后是个好学生,认识神以后是个好教徒,她主观的以为循规蹈矩的待人接物必不会有错,就是因为太重规律,她竟不知不觉中替自己四周建造了一堵墙,把自己围在规律的墙中跳不出来。事实上,有些事是不能以规律来衡量的,譬如爱情——

  爱是永不止息的,怎样衡量?怎样计算呢?圣经里所谓的爱是广义的,是指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自然,也包括爱情。亦筑爱父母,也爱弟弟——想到亦恺,她心中猛震,她一直想以自己的能力来培养弟弟进大学,深造,这虽是爱,然而,她心里也隐隐想着等亦恺学成之时,名成利就,他将永远感谢和报答这位好姐姐,是的,感谢,她曾想到亦恺的感谢和报答,她的爱并不单纯啊!她完全不曾做到那种无欲,无求的爱,她——她觉得背上有冷汗直流,原来,自己平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比别人清高的想法并不正确,她只是在假装,在自以为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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