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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分手了还这么照顾旭萱,从美国陪她回来,又帮忙丧礼的大小事,若不是还爱着旭萱,谁会那么费心呢?”

  “这些都是为冯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

  “辰阳,我是一个来日不多的人,没时间也没力气和你绕圈子,我只要诚实的答案,你就不能满足一个快死的人的心愿吗?”

  她说得有气无力、轻若游丝,有时还不清楚到需要侧耳聆听,却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阳如坐针毡,不由得回答:

  “这样说吧,如果我娶了别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过婚。”他继续说:“但我现在才了解,旭萱并不适合颜家,她在颜家会有许多不快乐,像每日的金钱计较、长孙媳的压力、妯娌之间的相互比较等等,对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伤,我不忍心把她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如让她在婚姻之外,我会永远关心照顾她。”

  “然后看着她嫁给别人吗?”敏贞问。

  辰阳楞住,脸上有一种茫然,很明显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不娶她,她当然会嫁给别人。”她又说:“你不爱她,就不介意……你爱她,就不能忍受。”

  辰阳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会把她身边所有男人都赶走,就像对付简宗霖一样,然后他们一生将成为一笔扯缠不清的大烂帐,婚姻之内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张年轻俊脸垮了下来。

  “所以,你是爱旭萱的,也才会用心为她设想。”敏贞明白了。

  “爱也没有用,我们依然不适合,几乎无路可走了!”他沮丧说。

  “你别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忧念下长大的孩子,心中常常会有许多疑虑……但也像她爸爸一样聪明圆融,不轻易折伤,所以我们叫她小太阳……一旦嫁入你颜家,她会解决所有问题,做你最称职的妻子。”

  “是吗?可是,我现在甚至连让旭萱嫁给我都没办法,她对生意人有成见,总有理由拒绝我。”辰阳发自肺腑问:“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个心软的孩子,对她威胁利诱强硬来都没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动她,她最见不得所爱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摆低用苦肉计?”

  “不要以夸示财富、才干或成功来吸引旭萱,这些对她都无效……要让她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挫败,为她的烦恼忧虑,那个真实脆弱的你……”

  真实、脆弱、痛苦、挫败?这全犯了商场大忌,等于让敌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说,他从小在男性阳刚铁律下长大,绝不能显示任何软弱情绪,否则就是受众人讥笑的娘娘腔,对外表现必须是永远的强者。

  而冯伯母竞要他以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给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兴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贫病社会畸零人,这才是最能打动她的方法吗?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儿……”敏贞非常疲累了,又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旭萱有难得的忠诚品格,这点传自她爸爸……一旦嫁给你,无论贫病富贵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对我一样……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没有遗憾呀!”

  与敏贞交谈,对辰阳是全然迥异的经验,那种交手见无形的阴柔,竞让他毫无保留把心事吐露出来,大概除了婴儿时代,他还没在女人面前那么软弱过。

  他才发现,以为最无声的敏贞原来才是最强的,她心细如发,细细密密缠绕每个人,成为冯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终于明白,从认识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终牵系他的力量是从哪里来了。

  敏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冯家探慰。

  工厂的老职员、街坊的老邻居、妇女组织的太太们、明心育幼院长大的孩子们……来来去去的,后来这日式宅院干脆大门不闭,管家阿好姨准备妥糕饼和茶水,供大家随时来坐,谈几句对绍远夫妇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讶异敏贞的死,甚至认为是更好的结局,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不久离世,是注定今生来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种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们,怕连累你们才把妈妈带走,还安排得这么刚巧,在七七之后,让你们子女能从容不迫办丧事。”长-辈的说。

  年轻一辈不知该说什么,人生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拥抱。

  旭萱如在一场醒不过来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梦境里,脑袋一片空白,心像铅锤重重扯着,眼泪也似干涸,只对每个访客反覆说:“我妈妈的丧礼跟爸爸同一个地方办,帖子发得不多,因为有人忌讳连着参加两个丧礼,最好回去问一下流年,如果有冲煞就千万不要来。”

  这样奇特的梦境里,她还是注意到辰阳没有天天来了。

  这有什么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个丧礼就够了,谁会受得了第二个?

  失落感比想像的还深,难道依赖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还有她吗?虽说已学会不期待和不妄念,但这两个月来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潜在心底对辰阳的感情勾涌出来了……幸好她耐力够,心可以老到一千岁,怎么都受得住。

  世上要找一个无条件以生命爱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爱妈妈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阳没现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晓玉来了。

  “我代表阿嬷来的。”晓玉穿着白线衫和黑长裤,带了几盒名家点心。

  “阿嬷很想亲自来一趟,但最近有点感冒,不敢随便出门,特叫我送东西来,要旭萱姐和弟妹们节哀顺变,别忘了身体饮食也要顾。”

  “代我谢谢老夫人。”旭萱礼貌说:“我们收礼已经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岁大了,千万别再烦劳她。”

  意外的,晓玉上完香并没有立刻离开,还自愿留下来陪大家折纸莲花。

  接下来一小时,葬仪社老板过来讨论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书房找找看,上次县长送来的挽联还在不在。”惜悔指示说。

  旭萱走出客厅,沿着长廊来到书房,一边望着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树忆起一些哀伤回忆,一边隔墙那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妈妈昨天对我埋怨一堆,说你爸爸和两个叔叔对他很不满,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是吗?”问话的是宜芬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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