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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此人



  大厦式公寓房子的信箱都排列在电梯大堂内,一格一格,宛似白鸽居。

  邮差来了,手执一大迭信,迅速地一封封塞进信箱,通常派信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有时也有派错的信。

  王淑洵一见到不是自己的名字,便查看地址,通常是十六楼搞浑了送到十七楼,或是甲座送错到丙座。

  她会顺手把信送进邻居的信箱内,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虽然她与这些邻居从来没有见面。

  这便是住大厦房子最大好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简直已臻老子提倡的化境。

  淑洵在这间大厦的十七楼丙座住了一年多。

  她非常喜欢这幢向海的公寓,不大不小两间房间,露台一整个冬季都有阳光,因此租约届满,她打算续租。

  淑洵如一般高薪仕女,每月得到公司提供一笔可观的房屋津贴,她不必担心住所问题。

  那日,如平常任何一日,淑洵下班回到家门,看看金表,恰是下午六时。

  她惯性地开信箱,小小盒子内倒是大迭信件,她将之放进公文袋,乘电梯到了家门,取出钥匙启开大门。

  淑洵接着脱下鞋子,做杯冰茶,喝一大口,长长吁口气。

  这一日,真的与任何一日都没有什么异样。

  屋子由家务助理收拾得一尘不染,初秋的夕阳斜斜照进室内,静寂无声。

  淑洵查看信件:电费单,信用卡收款单,时装公司广告,搬运公司单张,淑洵打一个呵欠,还有,噫,这是什么?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地址完全正确。

  但没有这个人。

  白信封,没有回邮地址,信在本市寄出,字迹娟秀,分明是女子笔迹。

  淑洵取过一枝红色签名笔,用力在信封上写三个字:无此人。

  稍后,她会把信放在信箱顶,明天邮差来了,会把它带走处理。

  淑洵不知道这是否正确的做法,但她见人人都这样做,于是学上一份。

  淑洵打一个呵欠。

  单身女子,下班后没有什么可做的。

  当然,她可以去赴约,天天晚上都有欢迎她光临的晚宴,自备衣饰,打扮停当,准时出现去点缀他人的派对,像一只花瓶一样,陪客吃饭。

  淑洵早已谢却此类应酬,让别人去做时髦兼受欢迎的客人好了。

  她情愿在家看书写字听音乐。

  有合适的人,缘分到了,自然会来拍门。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功德圆满,找到伴侣,表示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双方都得好好适应迁就,为共同目标努力,也不简单。

  淑洵吁出一口气。

  静态的生活方式令她比同龄女子多些思考机会,看得远一点、也看得多一点。

  旁人的喧哗常令她惊奇,她不爱同其它人比身份比住所比座驾比衣饰。

  她做她自己份内的工作,尽心尽力,然后取回她应得的报酬。

  淑洵的性格独特。

  傍晚她下楼买杂物,便把信带下去放在信箱顶。

  那处还有几封同类型的错信,淑洵查一查,看看有无自己的名字。

  秋风已起,秋意渐浓。

  这种时刻,淑洵觉得特别寂寞。

  她在街上逗留一会儿,便折返寓所,

  自露台看出去,月亮皎洁一如银盘,淑洵忽然想起她初中时读过的诗词,有句叫“照无眠”,此刻想来倒是十分贴切。

  读完五年大学混得管理科硕士返家之后,不知不觉又做了五年事,淑洵颇有点时不我与的感觉。

  结婚,七十岁也可以,生孩子,却要趁早。

  淑洵天性喜欢孩子,要求不很高,不需要他们聪明漂亮,淑洵希望孩子健康,胖胖,有点笨相,不大会哭即可,最好生五六个,黑压压一屋是人头,让亲友永远搞不清楚真实数目,说起来,只是摇头,并叹曰:“真没想到淑洵那么会生。”

  晚上,统统睡在一张床上,大被同眠,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拥抱亲吻。

  家里因为太乱,也根本不用收拾,整天如趁墟那么吵闹……

  这是王淑洵的理想生活。

  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找到伴侣。

  再拖下去的话,可能一个孩子也没有,梦想一辈子只是梦想。

  以前,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泾渭分明,近年来,女人先要同男人一样做好事业,才有资格开始履行女人份内的职责,手脚稍慢,精力略差,使得牺牲一部分。

  没有事业、经济与精神皆不能独立,根本不算是一个完全的人,处处倚赖他人,生活毫无意思。

  所以说,这条路虽然无奈,仍然走对了。

  第二天,早上因为要赶着上班,她没留意那封信在不在,傍晚回来,信已不见,恐怕已被邮差取走。

  淑洵依例开启信箱。

  她看到一封巴黎来鸿,颇为欣喜。

  那是她早年一位中学同学,毕业后往法国留学,现在嫁了当地人,安居乐业,每三四个月来一封信报道近况,用词幽默俏皮,是淑洵最爱读的信之一。

  她忙不迭拆开,在电梯内已经读将起来。

  回到家,才发觉夹在帐单中另外还有一封信。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奇怪,同一字迹,这是谁寄给谁的信?

  地址弄错了,辜负写信人一片苦心,又说不定在哪里,有人正在苦苦等候这封信。

  淑洵又取出红笔,写上无此人三个字,再大力在字下划两划。

  看会儿电视,她也睡了。

  床上并没有胖胖笨笨的孩子们。

  早上,她把信带下楼。

  下班与女同事去置衣服,淑洵对这些最考究,她最反对夏衣上加一件外套便权充秋装,对于她,四季不分明不要紧,四季服装一定要搞清楚。

  购物完毕,顺带在外头吃饭。

  回到家,差不多十点钟左右。

  那封信已经被取走,淑洵有点安慰。

  林仲南先生也许就住在这幢大厦里,他一定会通知朋友,叫她写上正确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里,又躺着同样的一封信。

  怪异。

  淑洵把信对着亮光照一照,里边厚叠叠,显然是有内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或许是一种享受。

  淑洵永远不会知道。

  周末,她出去与房东商谈新租约事宜。

  她问;“在我之前,十六楼丙座租给什么人住?”

  房东一怔,“我们一家四口自住,后来我怀了第三胎,地方不够,才搬的家。”

  “没有租过给别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无听过一个叫林仲南的人?”

  房东摇摇头。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么事吗?”

  “我天天收到一封给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这几天才开始。”

  房东笑,“不要紧,不会持续很久,现在哪里还有长情的人。”

  说得也对。

  人情练达,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开信箱。

  果然,又是给林仲南先生。

  淑洵决定为这件事下点工夫。

  反正有空,她问司阍:“这幢大厦,共有几户人家?”

  “一百二十户。”

  “有几户姓林的人家?”

  “哗,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张钞票,“我请喝茶。”

  管理员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资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户当中,却只有七户姓林,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邻姓得很杂,除了王、黄、赵、梁、李、刘、张、区这些常见姓氏,还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孙、姓蒙、姓烈、姓姬。

  还有十一户是洋人,九户是日本人,更有六户人家空置,暂时没有住客。

  这张表甚有帮助。

  淑洵逐户林姓人家去按铃。

  “有没有林仲南先生?”

  五户人家说没有这个人。

  还有两户没有人应门。

  那是十一楼甲座及七楼乙座。

  淑洵将之记下来。

  她去问管理员,“十一楼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摸样?”

  那老头想一想,答道,“十一楼没有林先生,只得两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没有林仲南。

  “七楼呢?”

  “七楼有林先生。”

  “林什么名字?”

  管理员笑,“王小姐为何查起家宅来?”

  “不能告诉我吗?”

  “他搬来没多久,我们不清楚,是个年轻人。”

  淑洵心想不要紧,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锦辉大厦,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辉大厦,那就无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员说:“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搁在此地,你有没有留意谁把它收去?”

  “我没有注意。”

  人来人往好不忙碌,也难怪他。

  “能不能代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淑洵向他笑笑。

  她拨好闹钟,八时起床。

  立即梳洗,然后更衣,赶到七楼去按铃,仍然没有人应。

  莫非昨夜没回来,

  淑洵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此君会不会是去了楼下收信?

  她连忙乘电梯赶到地下。

  管理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家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问谁把信搁在这里。”

  “你有没有说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管理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淑洵笑,“迟些告诉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气。

  打开早报,看将起来,觉得有点累,便躺在长沙发上打盹。

  门钟响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齐的年轻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开门见山就问,“那些信你从哪里来?”

  “假如你不介意,进来喝杯东西详谈可好?”

  “打扰你了。”

  “别客气。”

  林仲南一坐下便说:“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谁?”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样啦。”淑洵松口气。

  “不,王小姐,不一样。”他说,“请王小姐告诉我,这批信从何而来?”

  “我完全不知道,它们出现在我的信箱里,收件人却是你哥哥,你说多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点。”

  “什么意思?”

  “请王小姐给我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叠信,“一共十封信,王小姐,请你查看邮戳印。”

  淑洵倒一直没留意这些细节。

  被他一提醒,她细细看,看出破绽来,“噫。”

  “看到没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号。”

  淑洵猛地抬起头来,“这封信年期久远!”

  “可不是。”

  “怎么寄了十年才到?”淑洵惊问。

  “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彼时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林昆南摊摊手。

  “你应该去问令兄。”

  “还劳吩咐吗,”他说:“我一看到信箱上搁着一封这样的信,便深觉奇怪,大哥移民已有十年八载,这幢楼宇,本来租给他人,我们收回自住才几个月,立刻有人寄信给姓林的,而且地址写错了。”

  “奇怪。”

  “还有下文。”

  “请说。”

  “一封两封不出奇,怎么天天一封,而且我忽然想起,大哥念高中的时候,收过这种信,我认得字迹。”

  淑洵问:“谁寄给他的?”

  “是他的小女朋友。”

  淑洵内心一阵温馨,早熟的人感情生活比较丰富。

  “我认识那位小姐,我知道她仍住在本市,但是人家早已结婚生子,不可能再写信给少年时朋友,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是与她会晤。”

  淑洵为这个故事着迷。

  她倾耳细听,没想到她与他同样为了这一叠信查根问底,其实他俩既非寄信人又非收信人,无论池水出现多少涟漪,都干卿底事。

  林昆南说到这里,忽然困惑地问了一个问题:“平日我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次却仿佛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推着我去作调查,为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淑洵也猛地惊醒,对呀,她又何尝喜欢寻幽探秘,但为着这封信,硬是设法把林昆南自一百多户人家里揪出来。

  是什么力量?

  淑洵与小林都大惑不解。

  过半晌,她才问:“对了,那位小姐怎么说?”

  “称她为那位太太才对,她嫁给欧阳氏,生活很愉快,我们约会喝茶,她记得我——”

  林昆南把信取出来,欧阳太太讶异的说,“什么,仲南还保留着这些信?真亏他的,都十年了。”

  她把邮戳日期指出来给昆南看。

  昆南呆若木鸡。

  欧阳太太笑道;“信里也没写什么,只不过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的问候。”

  但是这批信却流落在不知名的空间十年之久。

  “你可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林昆南问淑洵。

  淑洵如入迷离境界,事情的过程她完全知道了:一个小女孩子写信给男朋友,信不但迟了十年才到收信人的手,还写错地址。少女与少男在十年后都已分别组织家庭。

  淑洵问:“如果当年林仲南收到这些信,他俩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谁知道,也许他们会成为恋人。”

  “你有没有到邮局去查过?”

  “有,你看,邮印上盖着北角字样,于是我到该处分局查询。”

  “结果如何?”

  “服务人员一口咬定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

  “很难叫他们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淑洵说。

  “我也相信。”

  他们静下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一件事,淑洵与林昆南同时说:“咦!”

  “你先说。”

  林昆南不好意思。

  淑洵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些日子,若不是因为这十封信,可能无缘会碰头。”

  这么说来,整件事就是为着要使林昆南认识王淑洵?有这个可能吗?

  冥冥主宰为何要作如此安排。

  连淑洵觉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我想去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我陪你去。”林昆南毫不犹疑地说。

  信箱里已没有错信。

  会不会是他们的任务经已完成,因此光荣退休?

  淑洵暂且把这宗神秘的事搁在一旁,与林昆南闲谈起来:“你也一个人住?”

  “正是。”他微笑。

  他哥哥的感情生活比他活跃得多。

  淑洵感喟的说:“这是一个最热闹也是最寂寞的城市。”

  林昆南点头同意,他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王淑洵:白皙皮肤,高佻身段,大眼睛里全是聪明,说话条理分明,他忍不住喜欢她,

  他看看腕表,“吃饭的时间到了。”

  淑洵笑道:“一起吧。”

  一见如故。

  淑洵真怕有人问她:你是怎么认识林昆南的?

  届时她唯有答:是因为一些信的缘故。

  你写信给他?

  不。

  他写信给你?

  也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淑洵完全不能解释。

  算了,反正她喜欢他。

  饭后,小林问她:“要不要到舍下来喝杯咖啡?”

  “我是嗜茶人。”

  他笑:“我做茶也一样好。”

  他们把那十封信摊开来研究。

  信封右角都被淑洵批着“无此人”三个大字。

  淑洵问:“信拆开没有?”

  “没有,但哥哥说,他授权给我,任我处置这些信。”

  “他不关心?”

  林昆南惋借地说:“可不是。”

  看来他比他大哥敏感细致得多。

  他取出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打开来,与淑洵一起看。

  信上写:仲南同学,星期五放学在图书馆见面好吗?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你,张丽堂,七七年十月二日。

  短短两句话而已,少女情怀毕露。

  信纸浅蓝色带图案,正是当年最流行的式样。

  他们急急拆开第二封信。

  “仲南同学,在图书馆见到你,但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林仲南根本没有收过张丽堂上一封信。

  林员南说:“我认得张丽堂的字,她曾经亲手做生日卡片给大哥,大哥还给我们众人笑了整整三天。”

  淑洵忍不住说:“年轻真好。”

  这是真的。

  一旦成年,就得为扬名立万努力,非得抛却闲情不可。

  “你想不想再看其余的信?”

  淑洵轻轻摇头。

  “张小姐浪费了不少时间,看得出这些短短的信都经过誊清。”

  “难怪大人老说小孩无聊。”

  淑洵看着林昆南把这些信都放进一只牛皮纸信封里去。

  淑洵问:“张小姐有没有问你要还这些信?”

  “没有,她也不要它们了。”

  “换了是我,我会讨还。”

  “现在这批信,只得由我保管。”

  淑洵很安乐,“那也好。”

  昆南问:“我做的茶怎么样,还可以吗?”

  “又香又浓。”

  林昆南笑了。

  星期一,淑洵开信箱,收到字迹陌生本地邮票的信件,她拆开阅读。

  “淑洵小姐,星期五下班后见面如何,我会在当日下午五时左右致电你的办公室,林昆南。”

  淑洵被这个举止逗得笑出来。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

  连大厦管理员都知道这件事,并且打趣说:“林先生,快快拉拢天窗就不必楼上楼下跑。”

  真多事。

  一男一女的缘份届临,会得因各式各样的原因相聚结合,把林昆南与王淑洵拉在一起的,却是几封迟来的信,更加妙不可言。

  他们在六个月后结婚。

  昆南的大哥大嫂特地回来参加婚礼,昆南把欧阳太太张丽堂女士也请了来。

  林仲南与张丽堂见了面,却没有把对方认出来。

  反而要劳驾林昆南介绍,之后,两人也只不过寒暄数句,散会后就各散东西。

  沧海桑田,再也不复回忆从前的事。

  婚后他们搬到较大的单位居住。

  但所有的大厦信箱是一式一样的,一格一格聚集在电梯大堂当中。

  淑洵每次在开信箱的时候都想:会不会曾有男生暗慕她,写信给她,而始终没有收到,这些信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信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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