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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先生


  这是她们女孩子的术语。

  看到适合的男生,叫他对先生,相反的,当然是错先生。

  她们都在找对先生。

  学业事业都很重要,可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不可少。

  无论如何,有个投机的人陪着一起走人生路,是世上最开心的事。

  上耐想在十六岁那年就发觉了这一点。

  少女的她是得清丽动人,有许多异性约会,父亲忠告她:“不可影响功课,不可超过十一时回家,余者你自己小心。”

  母亲则买回一大堆生理卫生书籍,向她详细讲解。

  玉太太说得那样详细婉转诙谐,令得耐想的女同学慕名而来。

  “王阿姨,我们也想听。”

  王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你们家长没向你们说及这些吗?”

  “唏,我妈提都不提。”

  “只差没说婴儿从肚脐钻出来。”

  咭咭笑。

  王太太几乎没开班授徒。

  她班上人越来越多,课后还有茶点招待。

  自身体发育说起,到怀孕生子,差点连育婴都包括在课文之内。

  她自外国购得录映带返来播映,更比图片详尽。

  同学家长均十分明理,不以为忤。

  班主任知道了,吓一跳,轻轻王太太说话。

  “王太太,也许,需要避嫌,你说是不是。”

  玉太太无奈,“我明白,可是,同学们不请自来。”

  班主任答:“只说课程己经结束好了。”

  耐想却问题多多,“为什么人类会渴望异性的爱?父母那么痛惜,还不足够吗?”

  王太太答:“这是天性,人类构造如此,否则如何传宗接代,别忘记上古时代,每种生物最要紧任务便是繁殖。”

  耐想恍然大悟,“是,彼时生存环境恶劣,弄得不好,便濒临绝种。”

  “适者生存,故此到了青春期,内分泌自然倾向吸引异性,当然,进化到今日,已经不止那么简单了,对异性,我们的要求一日比一日高:希望他知情识趣,还有,经济有基础,并且,学养涵养均佳。”

  “好像越来越复杂。”

  “是呀。”

  耐想老气横秋地说:“市面上好像并无货色。”

  “有是有的,需眼明手快,并且,运气很重要。”

  晃眼数年过去,耐想顺利大学毕业。

  也认识过几个男孩子,至今约会一样多。

  耐想已经有点感慨:“比较起来,读书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愿意温习,一定拿到高分,感情却不然,十分耕耘,都没有一分收获。”

  表姐庭如看她一眼,“你有耕耘吗,我看都是那些男生管接管送,请吃请喝。”

  “呵,我不必化妆穿衣花时间精神?”

  “彼此彼此。”

  “反正我还没找到对先生。”

  “找份好工作是正经。”

  “可是──”

  “你想廿一结婚,生两名,一辈子做家庭主妇?”

  “当然不。”

  “写应征信吧。”

  “政府工好不好?比较清闲,有大把时间找对象。”

  表姐不去理她,“你自己想清楚吧。”

  耐想并没有到政府部门做工,她一进广告公司,就觉得有兴趣。

  那时,她尺高子文在一起。

  文人虽好,可是总像少了一点东西。

  那叫突出。

  他太普通了。

  地下铁路的车卡门一打开,一涌而出的人,十个有八个是他那般模样。

  细心、耐性、迁就,他都是一流,可是耐想始终不欲他进一步发展。

  “资质太普通,将来生的孩子也不会出色。”

  表姐揶揄,“哗,优生学。”

  “当然,”耐想神气活现,“那些娶笨妻的人,孩子都不肯读书。”

  “那么,疏远小高,不要给他太多幻想。”

  “他很了解。”

  可是耐想还是把高某留在身边,叫他做这个做那个。

  有时也讨好他:“没了你子文,不知怎么办。”

  很没有良心的样子,可是,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全部没有良心。

  然后,有一天,在公司一个会议中,耐想看到了文烈。

  她和他一照脸,立刻怔住,毫无因原地涨红了脸。

  过一刻,慢慢转过头去,生怕别人看到她失态。

  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男生,外型足可打九十分。

  阿曼尼西装在他身上无比熨贴,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额前有一个小小漩涡,使人想伸手过去拨弄一下,皮肤光洁,眼睛含笑意,鼻梁高且挺,端的神气。

  耐想在会议中比往日静。

  他是地产商客户刘纬民的主要建筑师。

  耐想心裹想:这是我的对先生了。

  无论如何对,她都不会同有妇之夫来往。

  耐想注意他的手。

  没有指环,不过,那确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手指优雅纤长,手掌十分宽大。

  会议散后,上司对耐想说:“以后由你跟这个客户。”

  耐想轻轻咳嗽一声,“关于建筑师文烈──”

  上司诧异,“他怎么样?”

  “他已婚还是未婚?”

  上司笑了,“留待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耐想没好气,“这都不肯说,叫人如何尊心工作。”

  “耐想,你已被宠坏。”

  “我不是那样的人。”

  “好,他未婚,刚自美国加州返来,此刻还住在酒店裹,都告诉你了,好安心工作了吧。”

  耐想笑笑。

  首先,她要做一件事。

  只是该疏远高子文的时候了。

  她把他约出来。

  小高说:“耐想,正好我也要找你。”

  下班后他如常来接她,二人到咖啡座坐下。

  耐想从来不把他请到小公寓,怕请客容易送客难,旱有伏笔。

  高子文像是非常开心。

  耐想心中有点不忍,一会儿,当他听到坏消息,情绪就会一落千丈。“子文,我有一事想同你讲。”

  高子文说:“耐想,我也有事告诉你。”

  耐想做了一件叫她后悔的事,她笑着说:“子文,你先说。”

  好一个高子文,他自口袋裹取出一只信封,交给耐想。

  耐想一团云似看着他,不明所以然。

  高子文补白:“耐想,我下个月结婚。”

  耐想扬起眉毛,睁大双眼,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半晌,她咳嗽一声,“子文,往来没听你说起过。”

  高子文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把握之际不方便说。”

  呵,没想到他这样稳重。

  “可是,子文,我是你的好朋友。”

  “所以,第一个给你送帖子。”

  信封裹原来是喜帖。

  “那位小姐可是熟人?”

  “不,你们没见过。”

  “是谁?”

  “她是地产商刘纬民的女儿刘雪英。”

  耐想纳罕到睁大眼睛。

  “岳父不嫌我资质普通,真叫我高兴,他将资助我出去自立门户。”

  “恭喜恭喜。”

  “耐想,那天早点到。”

  真没想到这事会有如此结局,耐想重重吁出一口气。

  她还以为她是主动。

  原来,那老实人一点也不老实,早已有打算,而她,大概是做了他的后备。

  事到如今,耐想索性大方地说:“子文,不少女子要抱憾终身了。”

  高子文欢欢喜喜地她话别。

  耐想松一回气,现在,可以把注意力放在文烈身上。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顺利。

  他们再次在会议上见面,她藉故问他一些问题,他很乐意详尽解释,熟络了,一起去吃饭,接着,是约会:逛画展,到海边散步……

  耐想宣怖她找到了对先生,把文烈的名片给亲友看。

  表姐看到,只说:“原来是专业人士。”

  “是,一技傍身,永远无忧。”

  表姐只是笑一笑。

  “又是什么?”

  “美国这几年不利建筑师,经济不景,房屋经纪比他们赚得更多。”

  “你这个人真市侩。”

  “这是事实。”

  “你妒忌我。”

  庭如凝视她:“你命那么好,妒忌你也不稀奇。”

  耐想十分重视这段感情,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来。

  把文烈介招给她最尊重的长辈认识,请他到她家中,亲自做菜式招待他。

  毫无保留。

  任何人都会感觉到,她对他有意思。

  文烈当然不是傻瓜。

  他表现得很好很有分寸,成为耐想正式男友。

  正当大家庆幸耐想心有所属之际,耐想却渐渐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呵是,人生哪有那么如意之事。

  第一,耐想发贵文烈没有节蓄。

  他一点资产也无,那意思是,房子是租来的,车子欠银行债,而薪水仅够开销。

  第二,他家境十分普通,父亲早已退休,年迈,不但没有遗产,将来会是他的负担。

  第三,文烈有一个奇怪的嗜好,他集邮,一到周未空闲之时,他埋头打开邮票簿,不闻不问,把自己从世界隔绝。

  乍听,像是高贵嗜好:什么,男友并不吃喝嫖赌,光是集邮也不行?

  可是文烈往往叫耐想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则津津有味沉醉个人小天地。

  耐想鼓励他出外走走,他抬起头诧异地问:“为什么,家裹不舒服吗?”

  还有,耐想发现,他比她大整整八年。

  这八年岁月,到了中年,会是一个很大距离,他会比她早八年退休,家庭担子,将完全落在她一个人肩膀上。

  耐想踌躇了。

  她并没有想像中快乐。

  文烈陪她出来应酬时,却因为她争足体面,外形一表人才不在话下,他不大说话,沉默显得一个人高贵,亲友都觉得文烈是理想对象。

  一天,耐想庭如见面。

  庭如说:“蜜运中居然还抽得出时间给我们,太慷慨了。”

  耐想不出声。

  “怎么样,有心事?”

  耐想苦笑。

  “小姐,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期望太高,对人对己都不公平。”

  耐想还是不出声。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说出来,大家商量。”

  耐想开口了,“庭如,他家十分破烂。”

  “你又不是同他家人结婚。”

  “可是孩子将来没有得体的祖父母、姑、叔、表兄弟姐妹,却是捐失。”

  “那你想得太远了。”

  耐想吁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

  “他人没有什么上进心,个性似艺术家。”

  “耐想,一个无缝不钻、如水银泻地似的人是极之恶浊讨厌的,决非你我可予容忍。”

  “我们二人都没有钱。”

  “钱可以赚。”

  “赚钱是极之辛苦腌的一件事。”

  “那还用你提点。”

  “我想在婚后退休。”

  表姐笑,“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你别痴心妄想了。”

  耐想懊恼,“那还不如不婚。”

  “任君撰择。”

  “我有种感受,假如不嫁文烈,就永远不会结婚了。”

  庭如骇笑问:“那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嘿,独身到四十八岁时你便知道滋味。”

  “耐想,你思虑过度。”

  耐想低下头。

  “记住,如果不满意,趁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

  她对他期望过高,已给他树立了一个太好的形象,不但亲友相信文烈条件完美,连

  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要把那形象推翻已经太迟。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文烈把相等六个月薪水的代价打电话到纽约竞投得一枚邮票。

  这对耐想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这样岂不是倾家荡产?”

  文烈莫名其妙,“这是我的薪酬。”

  “将来怎么办?”

  “什么将来?”

  “将来退休,只得一堆邮票薄,怎么办?”

  文烈怔住,“那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那么,家中开销、子女学费又怎么办?”

  “嗨嗨嗨,慢着,”文烈高双手,“你在说什么?我们尚未结婚,你就开始管我怎么花钱,这对我好似不大公平。”

  耐想一怒而去。

  近半年她已常常超支,买了酒食不住往文烈处挪,实在有点辛苦。

  她关在家中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公司宣布她升了职,一喜之下,忘记隔夜之怨,立刻把文烈叫出来庆祝。

  文烈满以为一切意气已告一段落。

  这倒也是真的,接着一段日子,耐想忙得不可开交,使她更想结婚。

  安定下来,好专心工作。

  她给文烈强烈暗示。

  文烈摊摊手,“你知我是穷措大。”

  耐想不语。

  “我连像样的居所也提供不起。”

  他很坦白,并没有给她幻想,只给她难堪。

  耐想知道她又遭到滑铁卢。

  那是说,一切都靠她了,房子、家具、日用品……

  倒不是费用开销问题,而是精力不足。

  下班往往拖到六七点,周未最好休息,什么时间去筹备那样复杂的事。

  最好由男方家长代办,出钱出力,经验老到,设想周全,可是,文家没有那样能斡的老人。

  耐想十分踌躇。

  寒假,庭如陪她到东京去了一趟。

  逛百货公司,两个人挑凯丝咪毛衣。

  “你看,只有日本人做浅紫色凯丝咪,英人就不会。”

  “这样吃喝穿惯了,最终怎么办?”

  “自己养活自己。”庭如答。

  “老姑婆生涯如何?”

  “我还没老,不便作答。”

  “可以想像。”

  “错,人生路不知多转折,超过你想像。”

  在银座喝咖啡时庭如问她:“不是说要筹备婚礼吗?”

  “我可没有空。”耐想即时低下头。

  “耐想,那就算了。”

  “愿听忠言。”

  “结婚,不过为两人合作建立家庭,那样,一切艰巨过程才可以兴致勃勃克服,对方若懒洋洋不起劲,只想坐享其成,那太辛苦了。”

  耐想点点头,“我知道。”

  “跳探戈需两个人。”

  “是。”

  “这世上容不得名士派,今朝风流,日后吃苦,若不懂节谷防饥这种事,必定无以为续,我不是想占人便宜,我只是不想吃亏。”

  耐想答:“若果真的爱上了,那也没有办法。”

  庭如嗤一声笑出来,“我们可能那样无条件爱另一人吗?陌陌生生,他又没生我,我又没生他。”

  耐想叹口气。

  “他的收入其实也不俗。”

  “但他不愿家人分享。”

  耐想无奈,“这是他的缺点。”

  她回去作最后努力。

  “文烈,或许,你应当同业主多些联络。”

  文烈十分纳罕,“你在教我如何工作?”

  “不敢,我只想提示,也许那样可以接到更多生意。”

  文烈笑了,“那不是我的本性,我不擅交际应酬陪老板去夜总会。”

  耐想不出声。

  “你想改变我?”

  耐想扬扬手,“当我没说过。”

  “我还以为你最懂得欣赏我。”

  耐想取起外套,“我忽然想起,公司有点事,我得回去走一趟。”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公寓。

  文烈并没有追出来呼喊挽留解释赔罪,过了二十岁就很少有那种激情,况且,他可能觉得女友匪夷所思:居然想改变他为人。

  耐想走进一家酒吧喝一杯。

  旁边有一桌男生约三四个人。

  他们看她一会儿,过来邀请她。

  耐想很客气地说:“我在等人。”

  喝完一品脱啤酒,耐想的怒气渐消,正打算走,邻桌又过来邀请。

  “朋友失约,同我们聊天也一样。”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声叫:“南茜,不好意思,我迟到。”

  一位高大的男士过来拉起她的手就走。

  到了门口他即时放开她的手,“唐突了。”

  耐想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我在一旁留意你很久。”

  “你也一个人?”

  “是。”

  “同伴呢?”

  “没约人。”

  “不是像我一般来散心吧。”

  那男生苦笑,“猜对了,今晚我向女友求婚被拒。”

  耐想不禁笑出来,“何故?”

  “钻戒太小。”

  耐想代抱不平,“有指环就已经够好。”

  那男生似沉冤得雪,“你真的那么想?”

  “清心直说。”

  他掏出戒子,“你看。”

  耐想看了一眼,“很体面,很精致,是我就十分开心。”

  那男生笑了,“明日将退还珠宝店去。”

  “不如留着,将来,你总会找到理想伴侣。”

  “谢谢你。”

  他帮她截计程车。

  他拉着车门说:“我可否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耐想温和地答:“现在不是时候,你养伤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关上车门。

  那夜她没睡好,辗转反侧,只觉悲忿莫名,投资了一年时间精力,结果中了空宝。

  早上起来得早,天蒙亮,她理出门上班。

  办公室裹只得她一个人,她喝茶看文件,乐得清静。

  大老板巡过来,耐想连忙站起来。

  “早,多几人似你就好了。”

  耐想只是赔笑。

  “耐想,派你到伦敦去六个月如何?”

  救命星菩萨来了。

  “求之不得。”

  “你上司会把详情告诉你。”

  耐想松口气,真没想到替她解围的会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

  这一去,能不回来,暂时就不必回来了。

  文烈送她飞机时说:“多多保重。”

  耐想一抬眼,“我表姐来了。”

  庭如轻轻说:“看,柳暗花明又一村。”

  耐想紧紧搂着表姐走开。

  “你错先生就此结束?”

  “说不定,他是别人的对先生。”

  庭如笑,“有什么稀奇,他又不是坏人,大把有奁的女士愿意贴住宅一层,工人两个,让他下班后专心集邮,你不够资格,就不必怨人。”

  耐想无限惆怅,“真是,有本事的女子,爱嫁谁便嫁谁,爱做什么就是什么。”

  庭如感慨,“练得武艺高强了,届时,任何人都是对先生。”

  耐想讪笑,“从前只有男性才会拍着胸口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一样啦,你此去好好斡,祝你返来扬名立万,自立门户,必定有理想人才配你。”

  耐想点点头。

  不知怎地,她没有再抬头去找文烈。

  她忽忽挽着行李朝海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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