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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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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倚云一俟女儿睡着就偷偷离开家门。 何幼亚在街角等她。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该怎么形容呢,气温一定已低过零度,呵气成雾,倚云着件会被环保人士泼红漆的黑嘉玛貂皮长大衣,可是仍然雪雪呼冷。 晴天,没有云,满天星斗,更加冷得无阻无拦。 何幼亚的车子引擎开着,那样他才可以取暖。 看见她的倩影,他连忙下车来。 两个人的身形很快合在一起,紧紧拥抱。 倚云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发觉他强壮的手臂渐渐勒紧,她无法呼吸,并且,肋骨、胸肌、都开始发痛。 可是她没有抗议,她需要这种热情激烈的表示。 半晌,她问:“你等了很久?” 他不出声,深深嗅她秀发,双手探进她的大衣里,找到纤腰,搂住。 他把她拉上车,开亮了小小阅读灯,看她面孔。 “我想念你。” 她叹口气,“已经到了不能一刻不见的地步了。” 他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 “让我们私奔吧。” 倚云不置信,“你说什么?” “不顾一切,我与你偷偷消失。” 倚云伸出手来轻轻摸他英俊的脸,“那怎么行,我有家庭。” “那个家,在你看见我的时候,已经名存实亡。” 倚云苦笑,“不,那个家,在我还没有看见你之前,早已名存实亡。”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妹妹||”妹妹是她三岁大的女儿。 “将来才同她解释。” “不,妹妹会哭。” “孩子无论如何一定会哭。” “妹妹由我亲手带大,从不假手他人,我自己替她沐浴更衣修理头发以及食。” 他不置信,“你没有保母?” “有,只做些粗活。” 真想不到,他十分感动。 这个女子懂得付出,可惜他在她婚后三年才认识她。 “那么,把妹妹带着一起走。” 倚云嗤一声笑出来,“我第一次听见三个人一齐私奔的故事。” 他不去理她,“让我们跑到南欧某个小镇去落脚,孩子上学,我们天天在一起倚云打断他,“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何幼亚吻她的手,“做人为着是什么呢,只能活一次,很快到中年,届时凡事有心无力,后悔都来不及。” 她看着他。 他们像所有情侣一样,热吻起来。 不需要再说什么,何幼亚把车开走。 他的家在山上,如鹰之巢,性能差一点的车都开不上去。 他的跑车咆吼几声停下来。 室内暖气像春天一样。 一进门便看到他为她布置的一大瓶白色芬芳的鲜花。 何幼亚是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 他英俊高大笑容动人,富生活情趣,谈吐幽默,敏感细心,还有,他有钱。 本身是专业人士,最近又承继了遗产,工作时间可缩至最短。 像他那样条件的男性,的确有资格邀人私奔。 每次他们约会,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选在深夜见面,不是因为避任何人耳目,而是为着妹妹熟睡。 音乐响起,他们跳舞。 是,倚云愿意整日整夜这样享受,尽管累得双眼睁不开来,可是灵魂却有一种奇异的快乐满足感觉,她在恋爱。 她呢喃地问:“私奔后怎样生活?” “在一起。” “谁煮饭?” “我。” “谁教孩子功课?” “我。” “谁打扫地方?” “我。” 倚云笑着吻他。 “别担心,我有能力照顾妇孺。” “啊,我本身环境也不差。” “差点忘记你是大名鼎鼎的室内装修师。” “不敢不敢。” 倚云咕咕她笑。 无论同他说何种普通的话,她都满心欢喜,恋爱感觉像空气中电极一样。 “收拾两件行李跟我走。” “妹妹的东西比较多。” “那么,三件。” “未知妹妹如何与你相处的。” “不试一试,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再一次拥抱她。 她瘦了,衣带渐宽,叫他更添一种好感。 天蒙蒙亮起来。 她不得不说:“我要走了。” “最痛恨这句话。” “今晚见。” 他拉住她。 “妹妹要上学。” 爱屋及乌,他放开她,送她回家。 倚云开门进屋,叹口气。 她做了一杯黑咖啡喝。 私奔。 这是所有生活不愉快女性的梦想。 照顾这个家已有多年。 对方粗心鲁莽,不懂感激,处处留难,令生活更加苦闷。 真是一点留恋的余地都没有。 同这样的人谈判离婚是没有可能的事,唯一途径是单方面出走,然后由律师代表入禀申请分手,三年后各走各路。 她有权追求快乐。 经过寝室,听见丈夫鼻鼾如雷。 他们从来没有共用过一间卧室,因为那鼾声实在太过惊人。 倚云一直走到女儿房间,把门推开一条线,看到那小小人似洋娃娃似睡着。 小小手小小脚,面孔圆圆,像母亲一样,有着两道浓眉。 已经足三岁,在上幼儿班,会得简单应对了。 倚云泛起一个笑脸。 她回房洗脸更衣。 稍后,保母也起来了,为妹妹做早餐。 倚云去唤孩子起床,搂着一会儿,告诉她妈妈爱她,帮她洗脸漱口更衣。 家裹唯一的男人仍然沉睡,没有人提到他,也无人理会他会睡到什么时候。 倚云与妹妹上车,送她上学,吩咐保母收拾买菜。 然后,她到公司走了一趟。 装修公司就叫倚云,生意极佳,助手得力,谢谢天,在事业上倚云顺利得不得了。 她看过几张图则,覆客人电话,忽然觉得累得睁不开双眼。 “想回家眠一眠。” 秘书说:“今日没事了,你可以回去。” “我先去接妹妹。” “派阿李去不就得了。” “唉,妹妹的同学玲玲家也有工人司机,结果你以为他接,她又以为你接,那可怜的小孩结果一个人坐在教务署痛哭。” 倚云取过外套出门去。 妹妹在校门口看到她飞奔过来拥抱。 是这种力量使她留守在家中。 回到家,发觉丈夫已经外出。 保母安排妹妹吃饭,她的头一碰到枕头已经去到另一境界。 外边的公司事忙,家里亦千头万绪,有时坐在书桌前看帐单就需一两个小时。 倚云蓦然惊醒,是发觉有人站在她面前。 她厌倦且害怕地喊出来,“去,去!” “太太,是我。”保母的声音。 倚云这才松口气。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都不敢正眼看丈夫,侧侧身避开算数,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一整天说不上一句话。 幸运的是对方好似永远在睡觉,醒来便往外跑,极少在家。 倚云问:“什么事?” “妹妹不愿洗澡。” “我来。” 她撑着起来。 有一天,这孩子仍然要离开她……读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她也会离开孩子,人的寿命有限,七老或八十,总得辞世。 就因为如此,今日更要积极。 是几时认识何幼亚? 一日,富翁彭志明晚宴,请业务上有往来的年轻朋友。 倚云帮他装修过游艇,故此赴会。 虽云小型晚会,也有三四十人。 倚云一向作风低调,穿一制深灰丝绒长袖小圆领晚装,珠耳环,淡妆。 一进门便看到好几个露背脊露胸的艳女围住一个男生在说话,笑声亮,不知多风骚。 倚云挑个冷角落坐下。 主人家立刻过来同她招呼。 “倚云,没有人看到游艇内部不赞的。” 倚云微笑,“彭先生,下次给你装修飞机。” 那彭某乐得呵呵笑,“可惜找不到私人飞机场。” 倚云甚记惦妹妹,她等闲不肯晚上出来应酬,天黑之前必然回家陪女儿,可是人在江湖,总有破例的时候。 吃的是自助餐,倚云一向怕胖,只吃一碟蔬菜。 有人在她身后笑说:“吃得比小兔子还少。” 她转过头去。 那是一张叫任何女子都会惊喜的漂亮面孔。 她认得他。 刚才众女围着的,就是这个人。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请坐。” “我是何幼亚。” “呵,彭先生那座海畔别墅的建师。” “不敢当。” “我去过那处,设计一流。” 何幼亚挟挟眼,“现在仍是那位关小姐住在该处吗?” 倚云英,“好像是。” “你装修的游艇也不坏呀,走进去,简直不发觉是一艘船。” 倚云只是微笑。 笑容可能有点茫然,因为此际她在想:她小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可是却从不认识如此出色的男生。 她低下头。 “我给你去斟杯香槟。” “我不喝酒。” 他看着她只是笑。 倚云忽然说:“好吧。”略为放纵些何妨。 她恨少坐到宴会散场,今晚是例外。 何幼亚送她到停车场,看到她开的是亨马吉甫车,不禁抚着额角喊:“你就是我要找的女子。” 倚云告诉他:“我已婚。” 他在灯光下凝视她,“世上无人十全十美。” 倚云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驾车回家。 一家人早就睡了。 孩子还小,保母事多劳累,都需争取睡眠。 最令倚云不解的是一个壮男每天也睡足十多小时,终日昏昏沉沉。 他好似从来未曾清醒过,也不想看清楚这个世界,实在稀奇。 感情已经破裂,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出口来,倚云在亲友之前避谈此人。 久而久之,他像不存在一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无人会觉得有什么分别,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念他。 世事十分公平,拒付出,便没有收获。 可是倚云渐渐为自己不值,她不愿为此人殉葬。 谈过分手。 “你要是肯走,生活上我必不亏待你。” 他抬起头,“我住在这里很好,我不想走,谢谢。” 他不愿走,唯一的途径就是她走。 她走的话,必需带着女儿走。 已经在选择房子,却碰见了何幼亚。 搬走的事反而耽搁下来。 搬这个家是需要时间精力与金钱的,三者算下来,倚云最少的是时间。 过一个圣诞节,倚云忙得跳舞。 客人那里要送礼,总不能每人果篮一只,敷衍塞责,早在年中已开始物色考究,合当事人品味的礼物,到了这个时候嘱助手仔细打包写贺卡。 公司里伙计送银行礼券即可,不过谁多谁少也错不得。 女儿学校里做话剧,妹妹演的是一朵花,倚云与保母在后台跑进跑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背上挂着摄录映机,像不知观赏何种盛大演出。 正忙,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去,是何幼亚。 “你怎么会来这里?”声音无比讶异。 他微笑,“秘书告诉我。” “好,派你任摄影师。” 倚云把摄影机交给他。 “得令。” “你知道谁是妹妹?” “美妈生美女,我会认得。” 倚云松一口气。 散场时他帮她拎着衣服杂物上车。 保母带着孩子坐到驾驶位,倚云犹疑片刻说:“你们先回家,我去喝杯咖啡。” 保母颔首,把车开走。 倚云看着何幼亚笑,“肯赏脸吗?” 何幼亚忽然握住倚云双手深深亲吻,“感谢上帝我找到了你。” 她登上他的跑车,他载她到闹市,天已经黑了,下雨,车水马龙,二人肩靠肩,倚云心中汤漾。 即使错,她也错得起。 错之前,可以享受男欢女爱,也是值得。 他在她耳边说:“我会叫你快乐。” 她相信这是真的。 到了今日,她人有名气,银行有存款,士错了车,大可立刻下来,自家的司机马上把她载回家中,不愁风吹雨打,谁敢派她不是。 再不放肆,没有时间了。 妹妹将来总会明白的吧。 这一次她需走得非常非常远。 且要速战速决。 倚云把公司的事逐一交给助手。 他们讶异的问:“你有远行?” “我想放假。” “手头上几单生意二至六个月内可以全部完成。” 倚云点头。 “新生意怎么办?” “你们都是独当一面的能手。” “若接不到生意呢?” “休息好了。” 她不在乎。 伙计们发呆。 这不是他们所认识的王倚云。 倚云在创业初期真是分秒必争,锱铢必计,事事亲力亲为,不辞劳苦。 伙计们想,可是老板娘是赚足了。 回头是岸,到了上岸晒太阳的时候啦。 生意已上了轨道,老板退居幕后策划,照样可以赚钱。 一切都计划好了。 就差倚云这两条腿。 她决定几时走,大可以几时走。 下雪了。 她发觉行车道自动融雪系统出了毛病,立刻找人来修理。 保母说:“太太,我替你铲雪。” “不,”倚云说:“这不是女人做的工作。” 保母松口气,“那我去叫先生。” 倚云诧异地反问:“先生,什么先生?” 这间屋子何尝有男主人。 她看看情况,不太坏,把四驱吉甫车驶出来,使劲地来回压几下。 雪下得漫山遍野鹅毛似。 倚云忽然想起她小时看过的故事林冲雪下上梁山。 离开了这个家,前程如何,到底令人疑猜。 正在犹疑,丈夫出来了。 与她擦身而过,他并非假装没看见她,根本直走直过,眼里没她这个人。 王倚云不怒反笑,是该走了,不走还待何时。 还对着一个思路没有交通的人干什么。 那日她亲自接送幼儿。 老师说:“进步得很快,很愿意学习,不过爱哭,已经与她说过多次,希望改过。” 倚云又迟疑。 把孩子留下,势必哭得更厉害了。 带着一起走吧。 她同何幼亚说:“让我们到伦敦去。” 何幼亚讶异,“缘何伦敦?” “孩子在伦敦读书比较好。” “那么,就伦敦吧。” “你不介意阴雨?” 何幼亚答:“我不想追求其他任何事,我只希望与你共度余生。一说得真好。 倚云亦希望如此。 “去到何处都是一样,让我们把孩子带大,反正半退休了,不愁没有时间。” “那么,保母也一起。” “我去订船票,一家人乘船才好玩呢。” 倚云笑出来。 带着孩子一起私奔。 丈夫势必报警寻人。 她知道这个人的脾气,他拿子来要胁她,倘若把孩子与房子留下,他可以过生活,则她永不回头地无人追究。 带着孩子走并非明智之举。 要立刻快刀斩乱麻。 倚云与何幼亚约好时间。 “下星期日凌晨一时,我们乘夜班飞机走。” “午夜飞行。”何幼亚笑。 “我们到纽约去。” “这次,真的考虑清楚了?” 倚云紧紧拥抱他,“我已丧失思考能力。” 他握着她的肩膀摇两摇,“你一定要想清楚。” “是。” “这是一个死约,若凌晨一时见不到你,我们以后再不见面。” 倚云怔怔看着他,应该如此,再拖下去,两人都会燃烧殆尽,对他来说,也太不公平。 她镇定地点点头。 星期日晚,小孩特别乖,倚云平静一如往日。 妹妹九时半睡着,她跟着上床。 十二时左右,悄悄起来,收拾细软,家理有几件珠宝,都是她自己买来撑场面用,当然带走,令外,是两件皮裘。 她将它们套入布袋,拎在手里,轻轻走到客厅,刚欲打开大门,忽然听得身后有小小声音说:“妈妈,你到哪里去?” 倚云怔住,慢慢转过身子,看见微弱灯光下小小孩子赤足站着,抬起头问话。 妹妹口齿极少如此伶俐,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幼儿。 倚云手足无措。 这时,妹妹忽然走过来,小手臂紧紧抱住她,“妈妈,不要离开我。” 倚云泪流满面,蹲下抱住女儿。 妹妹继续说下去:“我做梦,看见一只极大极坏的老鼠,它只有一只眼睛,可怕得很,我又找不到你。” 她哀哀哭泣。 倚云抱起她,走到沙发坐下。 “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妈妈不要离开我。” “怎么会,妈妈永远不会走。” 孩子的饮泣渐渐平复。 倚云呆呆把孩子抱在怀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亮了。 保母惺忪起来,“妹妹怎么走了出来?” 倚云叹口气,“今日还要上学呢。” 掀开窗,看到何幼亚的车停在对面马路。 倚云喜悦地跑出去。 “我以为我们已经完了。” 何幼亚显然也整夜不寐,苦笑道:“私奔也许不是好主意。” “你愿意等我吗?” “你的计划如何?” “我想正式申请离婚。” 何幼亚无奈地说:“女士有权改变主意。” 英俊的他此刻带点憔悴,他下车拥抱倚云,“我愿意等待。” 倚云含泪说:“我多幸运。” 她转头回家去送孩子上学。 那幼儿已经走出来,看到妈妈,十分高兴,像是已经忘却昨夜噩梦,走得太急,一跤在雪地上。 倚云过去抱起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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