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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香港(2)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远是孩子。”我说:“我跟她一样不习惯。我就是喜欢英国这些太太们,有空做家务,尽管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们还是自己在家烤一个。当然也不见得个个人太太都这么好,但也不像这里那么喜欢说闲话。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结果变成公审大会,硬是说一位倪小姐的坏话,说人家与男戏子轧姘头,又勾引有妇之夫,现在又说在动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脑筋。我很为这位小姐抱不平,看来她不能够自杀谢世,也得结婚谢世,平头整面地做一个单身女人,虽然吃自己饭,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难的。”

  “你的牢骚倒是比妹妹还多,也许这位倪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呢?”丈夫笑道。

  “断然不会的,真的这么厉害,她们又不敢说了,给人家冲上来刷上一个耳光,那怎么办?”我反问:“划得来吗?”

  “……也许是吃醋。”丈夫说。

  “太空闲。”我说:“家家都有着佣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妹妹这时候出来了,“妈妈,对不起,刚才我太粗鲁了。”她吻我一下。

  “没关系。去跟爸爸说说话,说国语吧。”

  “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我还不如说英文,那广东话我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学的了。”妹妹说。

  这小孩子每一个细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来,临走总是买了大量的纪念品,到了伦敦,又给同学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这样。

  我说:“妹妹,你再闷,妈妈教你看红楼梦好不好?现在开始看还来得及。”

  丈夫跳起来,“什么是毒草?这本书就是毒草,早该烧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价‘好了’、‘好了’还不够,还要吊煞鬼劝上吊劝女儿也一起看这种书?”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齿,还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笑更动人呢?她说:“什么禁书?我倒也要看看,妈妈,拿来我看。”

  “你要是决定看呢,”我慎重的说:“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可,否则妈妈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看了红楼梦的绝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决不看红楼梦。”

  丈夫跌脚叹道:“看!像入魔教之前发的誓似的。”

  女儿说:“我约了人去买点衣服穿,她们说我穿得像个女童军,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

  “谁说的?”我反问:“我觉得你穿得很帅,每个人都觉得你穿得很帅,为什么没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说:“你妈妈便是没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没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妈妈别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热了,每个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说:‘二手车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说话一块一块,像她那年龄。

  “谁是家明叔叔?”我差点昏过去。对小孩子说这种话,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说:二手车经过第一手车主习惯性的开过了,很难经过第二个车主而不坏,老婆也一样,对她再好,她还是会想着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叹口气:“还有这种事!”

  丈夫笑。

  妹妹说:“好,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来。”

  “如果不回来晚餐,请拨电话。”

  我说:“对妹妹说话,多用中文,你不是广东人吗?用广东话更好,别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报纸。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厨房里做菜。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纸杯与纸碟子,吃完之后一丢了之。我深为自己庆幸着,本来就该如此,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们最爱诉苦,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连牙齿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罗宋汤,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来了,倚在门口,一头大汗。她打开冰箱,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我问她:“买了什么?”她答:“没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时间多了,一个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这是不贰的理由。“结果买了什

  么?”

  “两双鞋。”她把鞋盒子打开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没出声,过一阵子她说:“它们不难看,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

  她说:“好香的牛肉汤,如果米高在的话,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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