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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回来(4)


  越秀与黄令义分了手,表面上不露出来,自尊十分受到伤害,人一日比一日瘦。

  白天挺去上班,夜里熬不住,半夜起来呕吐,病过一两天,好了又勉强再撑着去,心中有些自暴自弃,只想起不来也就算了,孩子总会大,妹妹可以照顾她。

  到了这种地步,又伤心落泪,半夜抱着婴儿,孩子管孩子哭,母亲管母亲哭,母女均不了解对方的眼泪,本来以为母女会得相依为命,却不料各人有各人的需要。

  幼儿需索无穷,越秀为之筋疲力尽。

  渐渐开始怕她,与她疏离,把她完全交给保姆。

  一日在公司,开完会,回到私人办公室,只觉非常疲劳,坐在椅子上,用手撑住头,沉沉然,忽尔来到了小花园。

  越秀叹口气坐下来,初来的时候,还是小丫头,现在已经老大。

  但是花园仍然修葺得非常整洁美观。

  越秀把脸凑到一束白色玫瑰前去深深闻了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越秀灵机一触,莫非这就是极乐世界。

  每个人心底的天堂都是一个小花园,但只有越秀可以随意进出。

  她躺卧在青草地上,双目看看蓝天白云,舒服得不得了,那么累,越秀打个呵欠,伸个懒腰,闭上眼睛,决定打个盹儿。

  身畔流水淙淙,悦耳之至,她很快睡着。

  “秀秀,秀秀。”

  越秀不愿起来,她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自从怀孕不适之后,就一直睡不好。

  她忍不住说:“走开走开。”

  “秀秀,醒醒,我是妈妈。”

  越秀忍不住笑,真没想到梦中还有一个梦。

  于是她先由第一个梦醒来,“妈妈,你来了。”

  妈妈凝视她,“你瘦多了,支持得住吗?”

  越秀且不回答:“妈妈,女儿永不回去了,女儿在这里陪你如何?”

  “不可以,”妈妈焦急,“你的女儿又怎么办,她才是个幼婴哪。”

  “我已经累得顾不到她了。”

  “胡说,你是妈妈,没有力气也得有力气,你非站起来不可。”

  “妈妈,我实在累。”越秀哭。

  “做人就是那么累,做人就是那么辛酸,可是一定得做下去。”

  “妈妈当初何必生下我们。”

  “你也总有快乐的时刻。”妈妈抚摸她头发。

  越秀低下头。

  “回去吧,越秀,你总有再见妈妈的时候,这个小花园不会离开你,妈妈也不会离开你。”

  越秀与妈妈紧紧拥抱。

  越秀耳畔听见妹妹的呼声:“姐姐,姐姐。”

  妈妈微笑,“妹妹叫你了。”

  越秀知道她快要自第二个梦里醒来。

  依依不舍地离开母亲。

  她睁开眼,闻到一股药水味道,真没想到自己置身医院病房,腕上插满管子。

  妹妹焦急地守在床边,见到越秀醒了,反而怔怔地落下泪来。

  越秀软弱地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昏倒在办公室里,同事把你送来。”

  “婴儿呢?”

  “在家,别怕,还没到下班时候。”

  越秀懊恼地说:“出丑了。”

  “你也是逼不得已。”

  老式妇女往往挟病自重,老是告诉良人她头晕身热,表示矜贵,现代妇女却最最怕生病,因肩膀上负担不知多重,病了不能办事,累己累人,一病,往往急得痛哭。

  “我没有什么事吧?”

  医生刚刚进来,回答说:“过度疲劳,身体欠佳,精神紧张,王女士,这是都市人通病,调养一下会好的,并无大碍。”

  “我家有幼婴,不能在医院静养。”

  “可否告假?”

  “不行,我的工作非常重要,我没有丈夫。”

  医生摊摊手,叹口气,搔搔头皮,姐妹俩被他这个动作惹得笑出来。

  妹妹说:“姐姐,你要当心身子,健康才是一切。”

  越秀不出声。

  “我真怕你醒不过来。”

  越秀苦笑,“放心,我会回来。”

  “姐,你昏迷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阵白光?”

  “去你的,我这样辛苦,你还胡说八道。”

  越秀终于出院。

  什么样难熬的日子都会熬过去,八年抗战在内。

  越秀十多岁时读教科书,真不明白那样苦的岁月怎么过

  此刻她懂得了。

  她渐渐恢复健康,内心的疤结得还算理想,孩子已有一岁大。

  不但认得人的面孔,也认得人的身份,知道妈妈是将来替她缴付大学学费的人,保姆再周到,也不能代替妈妈。

  越秀有了做人母亲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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