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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盒(3)


  我问:“泼冷水专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后,可有什么表示?”

  “人家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声抗议,“我的信写得那么有诚意,一位博士没有理由这么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连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错的细节,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没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说:“都是这只音乐盒子。”

  我叹口气,“既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该锁在家里,干吗带到公众场所,放在当眼之处?”

  “办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认了是你多手吧。”

  我说:“你把这只带回去给蔡博士,跟他说,这首音乐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场梦’。”

  小淡将那只新买来的盒子上了链条,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开始划动,小曲子咚咚地奏:“划划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我小心聆听,“这首歌我念中学时唱过。”

  小淡笑,“我不喜欢这些消极的玩艺儿,唉声叹气,欲仙欲死,做梦似的,彷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会昏死过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难怪呢,年轻的孩子哪懂这些,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说:“小叔,命运由我们自己控制,抓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个屁。”我说。

  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实验室门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会碰见蔡博士,他们说,老科学家往往带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给我难堪也不出奇,我还是避看点好。痛苦。

  蔡博士并不肯收下我奉献的音乐盒子。

  小淡气鼓鼓的捧着它回来。

  蔡博士说:“让我们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坏了就坏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拍案,“说得好!”

  “好个鬼,蔡传土恼怒,叫你以后再也别找来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说:“好固执。”

  小淡粗声粗气的跟我说:“以后别再提音乐盒子了,懂得吗?”

  我追着打,“你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并没有迁怒于小淡,自然不会。倒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佩服蔡博士对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别找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代替”,真是的,说得太好了,不过性情如此执着,过份坚守原则的人,快乐也极有限了。

  而像我这样入息丰富的王老五,性格随和,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来越不想出去,躺在温暖的床上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有时找母亲聊聊天,或是与小淡胡扯,圣诞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将电话的插头拔掉,病人可以另觅良医。

  我把这种低潮唤作王老五blues,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时候我拨动那十多只音乐盒子,让它们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说:“小叔快去约会各式女郎,别老在我与奶奶面前发牢骚,害我们的耳朵听出油来。”

  但是那些女郎个个都一样,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来的:卷发浓妆,时款的金色饰物挂满一身,像棵圣诞树,嘴里尽是洋文,脑子如草包,没有灵魂感,在中区繁忙的街道挤来挤去,干份肤浅的工作,不是广告公司就是公关公司。

  我觉得厌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这样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显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说过:“谁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罢了,几十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好难捱啊。

  圣诞近了,许多女孩子说不定正在等待我的电话呢。什么狮子会,扶轮社,英美同学会的舞会,人们装模作样地穿戴整齐了去亮相出锋头……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绵绵、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这间小公寓内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兰地,扭开了无线电,在书房中缓缓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头了。

  小淡自廿一号开始,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这小子,跳舞裙子放满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纸那么缤纷七彩闪灿,细细的吊带,衬出骄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开来,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扑来扑去。

  将来也总要嫁人的吧?

  当年我初初挂牌做西医,何尝不是夜夜笙歌,约通城里有点名气的女郎,总会有累的一天,现在我连平安夜都不想动,一套礼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类都参加狂欢派对的时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数店铺都已关门,我无意逝到一条小小的横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铺仍没打烊,不知住地,也许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现在仍然想做多一两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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