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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2)


  三个星期后,我们在报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紧这段新闻!决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观仪的庐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

  殡仪馆内气氛肃穆,全部奠仪捐作慈善用,大厅内没有杂七杂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观仪一个女儿,灵堂内只得她一人穿着素服。

  我十分震惊于这种情形,一方面来讲,她几乎拥有全世界,另一方面来说,她又至孤至苦。

  来宾中达官贵人不胜枚数。

  我略为贴近一点,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肤白哲,神态哀肃,然相当镇静。

  与一般廿多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她是李观仪,她父亲去世后,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队。

  这是我一定要访问她的道理。

  她脸上长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倘若诗人的话是对的,那么她的灵魂是深不可测的。

  可惜见到她不等于可以访问她。

  我致敬后离开。

  李氏航运是间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贵而低调的形象出现,几个主脑人物完全不在公众场合露睑,李观仪本人出掌大权,但对社交界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困难的一宗任务,渐渐我也淡忘。

  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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