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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女人(2)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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