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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见到爱吗(4)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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