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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与女(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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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我心头犹如放下一块大石。 其实我是计较的,做人再潇洒也还是群居动物,怎能漠视旁人的看法,每件事,传统的标准都已将之分为黑白,我们要跳出这个框框,谈何容易。 我很替母亲高兴。 自日那夜开始,我忘了锁房门。 我觉得安全了。多年来的心理病终于痊愈,就不是没有感慨的。 母亲为婚事与胡氏谈到很细的细节。 细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间怎么布置,什么日子搬进来,请些什么人吃饭,是否要在报上登一段启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运用我的“才能”,替母亲做好一张工作表,清楚地列开,什么时候做什么,开完“会”,“会议”表决后,跟着一件件去做,非常缜密。 老胡很欣赏,他一直表露得与我很亲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并不介意我是母亲带过来的,这一点我也根佩服他,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男人就是办不到。 母亲终于要结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陈腔滥调,这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雨过天晴。 同念之说起,他也很高兴。 “下定决心娶一个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 “你下了决心没有?” “下了,娶你。” 我们吃吃笑。念之不大会调笑,我们止于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里,正把店里送来的一套瓷器拆开肴,有人按铃。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 走廊光线相当幽黯,我没看清楚地是谁。 “找谁?” 他说了母亲的姓名,人没错。 “你是哪一位?”我问。大城市的俗例是这样,不问清楚是不能够开门的。 “你是……她女儿?”那中年人有点激动。 我奇怪,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开亮走廊的灯,即使是隔着铁闸,我也吓一大跳,退后一步。 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长型脸,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样。 这是谁? 我脑海中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开门。 “请进来。” 我斟茶给他。 幸亏母亲不在,否则不知有什么场面会得出现。 我静静的问:“你是父亲吧?” 他点点头。 “很高兴看见你。”我说。 他终于出现了,廿一年后,他终于出现。 他说:“我看到报上的结婚启事,忍不住上门来。她……你母亲,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里,她走到哪里,她不肯原谅我,她……” 他住了嘴。没有可能在一刹那说尽二十年的凄凉,不知是谁的错,谁的对。 我凝视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四十余岁,略显沧桑,从穿着打扮来看,他的生活过得不错,都市人是很现实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体,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并且半新旧,证明他不是买回来充场面。 我很放心,看来他对母亲不会有妨碍。 “你……这么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没有父亲也这么过了,也长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亲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况下,被害的终究是孩子。 但这一切也过去了。 我站在父亲面前,心内一丝归属感也没有,尤其是在今天,当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时候。 “你来,是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颓然,“我只想来看看,本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来看看,你一打开门,我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他不是个坏人。 最凄凉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确有人受害,但却没人是坏人。 如果有个坏人,可以恨死他,骂死他,咒死他,但不,没有坏人,只有弄人的命运,种种无法解释的误会,纠缠成为一片无奈。 不再有坏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没有好人,不再敬爱旁人,至少还可自爱,但是没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爱? 对着生父,我没有与他哭泣拥抱,思想反而飞出去这么远,是否反常的举止呢? 抑或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就止于此? 我坐下来,“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后,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够得到归宿,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不不,”他蓦然站起来,“我不想见她,我不方便……”隔一会儿他说:“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扰她。” 我默默头,他说得很对。 “刚才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真是惊人。”他叹气,“现在很气馁。” 我忍不住笑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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