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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阿姨(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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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内我长高了六寸,我吃得不多,所以不胖。我不再为我的卷发烦恼,因为有女孩子喜欢卷发。我每隔一天要刮一次胡髭。我的功课相当好。明年我会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还没有要好的女朋友,但一点也不愁。父母与我的关系很好,我尴尬年龄已过了。 当然妈妈会笑着跟朋友说:“家明这孩子呀,人人都说清秀。头发又留得这么长,又爱穿长袖子衬衫,手腕上套只银手镯,远看就像个女孩子。” 这么多朋友,就是不见玫瑰再出现。 兰姨只是来拜年,坐一下就走,我根本没有机会问:“喂!玫瑰呢?”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见她了。 但我还是见到了她。 那个下午,在一间酒店喝咖啡的地方,我又见到了她。 乐队正在起劲的演奏,我停好了车子,走进酒店,就看见她坐在妈妈对面,左手边是兰姨。 我一眼就把玫瑰认出来了。 我的心惊喜地狂跳着。 刚才母亲叫我去接她,我还勉强呢,没想到一来却见到了玫瑰。我定一定神,一步步的走过去,向着玫瑰走近,我看清楚了她的脸。 啊!仍然是那样的浓眉,每个女人都拔眉毛,她还是留着浓眉。我注视她的脸,六年了,她一丝没有变,一点没有老,不过脸上的稚气与圆味没有了,下已略为尖了一点。她没有变,她垂着眼,睫毛重得很的样子,她仍然在抽烟,有点心不在焉。 她没有抬头。 没有看见我。 她穿着一件丝衬衫,胸前三粒钮子没有扣,颈上悬一只大大的金子十字架,衬衫外是一件猄皮外套,配猄皮长裤。她真是美。难以形容、突出的美。 认为她美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喝咖啡的客人都朝她看。 但是她没有笑,是不是不快乐?为什么她会不快乐?是谁令她不快乐? 她的头发剪得这样短,比我还短,低着头,我看见她后颈是雪白的。她多久没晒太阳了? 我兴奋的看着她。六年了,我想念了她六年。我该说什么话呢? 妈妈看见我了,“家明,过来,干吗傻傻的站着?” 我走过去,我忍不住低下了头,看着玫瑰,我俯下身子柔声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眼来,怔住了,她眼睛有点茫然的神色,她当然忘记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了,谁会记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我不怪她。 她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心不在焉,微微蹙着眉尖。 我说:“我是第一个叫你玫瑰阿姨的人。” 她想起来了,嘴角的笑意缓缓的漾开,溅到眼睛里去,不是十分开朗的笑,到底也是难得的。 “家明长大了很多。”妈妈在旁边补充。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忽然叹一口气,“孩子长大得真快。”她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瘦了,瘦了很多,六年前那种小女孩式的夸张动作已经消失了。她默默的捧着一杯咖啡喝,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很长,没有指甲油,一种透明的红粉。放下杯子,她取起了烟,手有点微微一抖,她神经有点紧张──为什么? 兰姨与母亲絮絮的数看家常。 我逗玫瑰说话。 她喝完了咖啡,叫了威士忌加冰,下午的咖啡座最热闹的,人来人往,烟雾迷漫,音乐混着人声,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她。 她问我,“你几岁了?”还是平常的问题,心不在焉的。 “廿岁。”我说:“中学毕业了。” “有什么计划?”她淡淡的问。 “我在考大学,最理想是到剑桥去。”我说。 “是的,”她点点头,“剑桥很美,尤其是那条河,蒲公英种子夹在柳树中飞扬,到处是青苔,阳光根本没有气力透过那么深的绿,很美。”她像自言自语,但是又笑了。 她吸着烟,她的打火机换了,是一只金边镶紫红漆面的都彭。她用打火机很考究,她没有一处不精致,但是随身却又散着一种不羁。 我问:“你去过剑桥?” “很多次。”她声音是低的。 “你会再去?”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答。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见她,她听得见我。 我说:“你记得吗?那一天,你游泳回来,头发还是湿的,坐在我家客厅,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是吗?”她尽量在想:“多少年了?我很久没有游泳了。” “六年。” “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她惊奇的说:“记性太好了。” 我笑着点点头。 她说:“我那个时候大概很胖,光吃不动脑筋。”她解嘲地笑笑,“连我都不记得最什么样子了。”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 兰姨阻止了她,她耸耸肩。她有心事,她不开心。她人在这里,心根本不在这里。 妈妈没一会就说要走了。我没有法子,只好站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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