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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4)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说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么事?”我问。

  “我妹妹,她是个聋哑。”

  我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我倾声问:“什么?”

  郁芳叹口气,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过来。”

  俊秀像是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她走到姊姊身边,靠着她。

  “她不能说话,所以你未曾听她说过话,但是她照嘴型能够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们视她与常人无异,但是你现在知道真相,心中怎么想,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俊秀,她的脸非常平和,温柔地笑着。

  我的心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活了三十年,什么风浪大大小小都经过一些,但从来没哭过,没流过眼泪,现在忍不住伤心起来。

  郁芳看着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妈妈。”

  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说”:“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强。”

  “你原谅我对你姊姊的不忠吧?”我问。

  她笑笑,憨气得很,看着我不响。

  我装装手势说:“我爱你。”

  她还是笑,笑得一间屋子都明媚起来。

  “我运气好,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被原谅。”我说。

  郁芳有一次跟我说:“我情愿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为这个妹妹担心。”

  “那时你为什么与我订婚?”我问。

  “老实说,我对于男女间的事也腻了,老是看戏吃饭,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认我与你确是谈得来的——英雄之见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订婚就订婚吧,”她笑:“但是朋友与情人确有分别,你让我跟你接吻,我真办不到。”

  我不觉涨红了脸。

  俊秀传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间我趁俊秀不觉,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她并没有缩手,理直气壮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郁芳看着我们两个说:“瞧,我的第六感觉多棒,我早知道谁跟谁是一对儿。”

  “谢谢你,郁芳。”我说。

  “谢我?”她温和地笑,“谁也不用谢谁,我们这里每个人都高兴。”

  最高兴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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