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亦舒作品集 > 一段云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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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道:“你爱看什么小说?明天我带书给你。” 我淡淡的说:“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说:“对不起,那么我带点画报来吧。” 我点点头。 她果然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画报,五彩缤纷的递给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纤长的。我低声说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 她笑了,并不说话。 我问:“你贵姓?” “我姓云。”她说,“好像是一个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云。” “云小姐。”我称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点点头,“你好好的休息吧,别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体,钱都还是其次的,最要紧的是健康。” 她的好话,像一切好话一样,并没有钻进我的心。 再过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门口,觉得脚步虚浮,故此等计程车,不再去乘公共汽车。云小姐来了,她开着一部积架房车,我向她微笑。她连忙停了车,走出来。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说,“我送你回去,来。” 我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坚决不肯。 她笑,“你别孩子气了,我送你一程、有什么关系?” 我才觉得再挣扎下去就小家子气,上了她的车子。 “哪里?”她问。 “不妨碍你吧?”我也问。 “没有的事。”她笑,“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说:“勃灵顿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学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纪轻轻,做了硕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毕业生才可以住。 车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谢,她一直很温情很客气——是有这种人的,对世界有无限的热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居然很好,朦胧地照在我的书桌上,有一层金色的灰,一本参考书摊开着。我缓缓的躺在床上,医院里一切都有煮过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张床有种亲切的感觉,可是寂寞不变的,我瞪着天花板,每个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个人出去看场电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见单身的洋女人,带一个到宿舍来么?都没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间淋浴,回房间换了睡衣,强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学来敲门,问候一声,就走了,英国人是非常各扫自己门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复思想,觉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会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没有排解苦闷的方式,我只好发愁。 人是越来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么热闹,大伙儿争着败家,明争暗斗,嬉笑怒骂,赌钱抽鸦片嫖戏子娶小老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内幕的,到过外国的人又有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语,是以年年有人继续上当。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现在我因还没脱离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觉。 我仿佛是睡着了。梦中又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岁,雪亮的眼睛,贝壳一般的牙齿。我约了她在大会堂等,她是一个守时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几分钟,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码头的碧海蓝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后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经黑了。应该是五点钟左右,不早了,也该到饭堂去吃饭。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决定回家后约她出来跳舞。她一直喜欢跳舞。我可以很礼貌的请她出来,跟她说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个孩子。 饭堂的饭仍然一样味道,我默默的吃着。隔壁班的玲达见了我,跑来坐在我对面。英国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样子贱不好。连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级应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说:“你到哪里去了?好几天不见你,躲起来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你连学校都没有去,为什么?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告诉你,别担心,什么大事,找个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没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说好……” 我没有回答,吃完了饭,我说:“我病了几天……”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不能管她怎么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给她们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风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览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么,我在厕所做什么,我与他们无关。 我开了无线电。我只有一只小小的无线电,还是最近买的,贵得很。后面刻着:台湾制造。以前有一只录音机,可以唱时代曲录音带——“心上人,你为何好像水中月天边星?”可是住在外边,被毛贼偷走了。还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气得不得了,可是气管气,人还是不肯回家。气的事多呢。 像财政部长丹尼斯希里,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击他削减多项幅利,居然对记者说:“他们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国头。”什么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国长中国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还受着气。 音乐是不错的。 有时候伏在案上做四五个小时,台灯照得脸色发红,背脊多么酸疼,但是功课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尝没有明天的功课,逼死命似的天天赶,对于人家房间里日日夜夜大被共眠,进行国际友好行动,春光四溢,我还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与妒忌的组合,找死。 明天又该早起床了。 去上学。 穿着熟悉的牛仔裤、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学,对着那些熟烂了同学的面孔,他们恨我正如我恨他们。衣服穿了六个月的冬季,同学对了五年整,终有一日大家会呕吐起来。 我不大等待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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