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亦舒作品集 > 一段云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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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笑。 小燕说:“我骗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云小姐说:“再乱讲,我就要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说,“‘四姊’。以前我外婆有个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说多好听!现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没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难道宋家真因我发扬光大了?” 小燕说:“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岁了,还小!我又过重,飞也飞不起来,还燕子呢。” 大家笑。 这么幼稚的对白,我奇怪云怎么会有耐心听着,笑着。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坐在花园里,她寂寞吗?那时候的云,怎么可能是现在的云? 吃完了茶,云付了帐,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电话、地址,她说如果功课不明白,可以问我。 云说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脸,可是我并不需要她那样的女朋友。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在学生会的舞会里,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像云这样的女子,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春天到了” 我点点头,“梨花总是先开的,然后桃花。” 风很大。可是她的车就在附近,我犹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气了。上车,她是女,我是男,太不争气。可是小燕已经坐到车后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让给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车头,但一路上没说话,她们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礼貌的道别。 小燕热心地招着手。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点开心,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那功课也不似先一阵子那么生硬了,连笔记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来。 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家叫马斯路,他说人类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处。(三)朋友。(四)工作。(五)实现理想。 可怜,我连朋友也没有,由此可知这种需要实在是正常的,不过分的。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旦有两个小姐跟我说几句话,我就高兴得这样。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这个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团体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特别照顾我,陪我说话。做我义务导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话多了一点,最后道别的时候,那位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有个伴就开心得那样。”我才知道他们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怜吗?有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譬如说大家开同学会,要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没有,我买了一张票,去了,因为同学们都希望我去,其实约个女伴也容易,英国女子经济实惠,她自己买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经感恩不尽。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样很合理的开心。 我晓得男人的逻辑,借乙女来抛弃甲女,借丙女来表示不爱乙女,结果碰着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特别的爱惜自己,人家说我有水仙花情意结,那还真是不错,我得当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错,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将来是人家的父亲,我不能错。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人,给老师说一两句,别的同学觉也不觉得,我已经哭了,知耻却不近乎勇,我胆子却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并且跟她一样有钞票,还有——大十年八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约会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约十岁的女子上街?她总是处处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过了那个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抓住一个洋同学说:“刚刚广播.楼下有人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别让她跑了!” 洋同学笑,“看你,住这儿十年也没有一个女朋友.忽然之间有人来找,急成这样,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点去好不好?你当心我揍你!”我说。 “功夫来了!功夫!”这混帐小子胡说着下楼去。我连忙奔回房间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裤与T恤。头发还是湿的,就飞快的奔下楼去,门也没锁。上次我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抽屉里的五镑。算了,如果是云来找我,我怎么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来找我呢? 到了楼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在与我那洋同学攀谈得起劲,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东方式的宽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满银镯子,扁扁的脸,长长直发。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学已经入迷了,傻的看着她笑。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签了名请她进来。向她解释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着,不是微笑,而是轻笑,我请她进房间坐,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云没有空,叫她传话来的呢?)。 她忽然很顽皮的问:“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我忍耐着,“不,也许你是有要紧的事。”我说。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书桌上,压皱了我的功课纸还不知道,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老实说,小燕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处,她的时髦是真时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说:“我来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着我书架上的书,我的论文,我的功课。 我忍不住问她:“你念什么科?” “法律。”她说。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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