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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著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著小小的钻石,配著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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