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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文昌微笑,“可是跟着自由而来的是衣食住行诸多琐呈,一天到晚应付帐单,随时发现肥皂卫生纸牙膏忘记补充,又拉开冰箱,空空如也,还有,垃圾杂物无人清理。”

  “你的小公寓多么整洁。”

  “我每天都做家务。”

  “阿昌,你文武双全,既有丰富收入又兼洗熨煮,做你男伴什么都不用做。”

  文昌早已发觉,小云只是样子长得小,实际上不止十二三岁了。

  她们带着化妆箱子出发。

  有人在停车场等她们,出乎意料之外,那人也是一个年轻女子。

  “请跟我来。”

  她把文昌与小云带到地下室,文昌一向镇定,她放下工具,女子把一张照片交给她,那是一张大头毕业照,相中人相貌秀丽。

  “这边。”女子打开盒盖,只露出头部。

  小云一看,“嗯”了一声。

  女子遗憾,“我同当事人说,实在很难修补。”

  “是车祸吗,右半边面孔下陷。”

  “不,她自十六楼堕下。”

  小云问:“为什么?”

  “好象为着感情不如意。”

  三人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女子说:“我叫立坚,我愿向两位学习。”

  “那么,请一起动手吧。”

  小云从化妆箱里取出修补材料,都是坊间美术店随手可以买到的网纱、铅丝、粘土。

  她们三人在一边的小桌子上开会商讨如何修补脸容,有伙计递上热茶及油圈饼,应该是没有胃口,可是实事求事的三个化妆师居然在这个奇突的地方吃起下午茶来。

  她们一致通过决定怎样处理,便立刻动工,三人一起穿上白袍戴上口罩,只见三双玲珑巧手很快作出成绩,尤其是小云,把事主面孔恢复肉色。

  她们松一口气,“已照着相片还原。”

  “阿昌,你来做她双手。”

  阿昌过去施工。

  立坚说:“应该可以交待了——两位,你们若愿意过档为我工作,菥水加倍。”

  文昌立刻答:“我们对目前的工作满意。”

  “你俩精密技巧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与你们比,我的技俩实在有亏客人,当然,他们不会抱怨,可是,我想更进一步。”

  小云忍不住笑,“我们的客人时时出声投诉。”

  文昌处理好双手,把它们交叉放在胸前,立坚过来整理头发。

  文坚轻轻说:“看,她像是随时会得醒转。”

  文昌更低声:“永不,绝不可以拿生活做赌注,一定要坚强生活下去,直至耄耋,看到你躺在这里,叫我们心痛如绞,我们不会原谅你做出如此愚蠢行为。”

  小云鼻子透红。

  这时,伙计推开门,“亲属来了。”

  立坚说:“给我们五分钟。”

  她立刻把茶具收进抽屉,熄掉大灯,清清喉咙。

  文昌说:“我们告辞了。”

  立坚指一指侧门,“从这道门通过小小祈祷室可以到停车场 。”

  她们挽起化妆箱,准备离去,立坚却把一只信封交给她们。

  文昌点点头,这时,她们听见亲属饮泣声,不忍再听,连忙推开侧门走到停车场。

  两人吸进新鲜空气,揉揉面孔,小云说:“酬劳捐到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吧。”

  “那立坚真能干,承继了家族事业,做得有声有色。”

  小云问:“你猜那男朋友可有出现。”

  文昌摇头,“这种人通常已经远走高飞。”

  小云叹口气,“死了也白死,所以要活下去,不是为别人,或是给谁好看,而是为自己:勤奋做一份普通工作,努力养育一对平凡但可爱的子女,好好度过青年中年老年。”

  “小云你说得好。”

  “每个人都有伤心经历,不高兴的事,阿昌,我不止十二岁了,可是看上去,我永远是个女童,我也痛心失望。”

  文昌惨然,没想到小云会选这个时候透露心声。

  小云说下去,“我体内欠缺一种生长荷尔蒙,本来可以医治,可是家人没有及时带我给医生检验,永远失去了机会,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升高发育。”

  文昌张大嘴。

  “我已经廿五岁,阿昌,我的确是我师姐,我比你年长,我想说的是,人我都克服身体残联如常生活,一个百分百健康美少女却轻生放弃,真叫人难受。”

  文昌把手放在小云肩上。

  “阿昌,我心智成熟,但是身体却不发育,我不能怀孕生子,帮此我没有机会组织家庭。”

  文昌紧紧握住她的手。

  平时活泼调皮的小云忍不住钦泣,文昌把车子缓缓驶离,停到公园附近陪小云看海景。

  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车子经过,文昌叫住他:“给我一个篮莓双球,我要巧克力蛋筒。”

  刚想问小云要什么 ,她已小小声说:“有无覆盆子?”

  小云振作起来了,文昌微笑。

  两人看着海景,不久心情平复,文昌先送小云回家。

  文昌一进大门便即刻淋浴,可是身上福尔马林药水气味好象历久不散。

  刘祖光留言 :“表阿姨同我说:表妹看上去像睡着一般安详,叫她心安。”

  文昌答:“这件事已经过去。”

  他传来照片:“这是七岁的红发琳赛安德逊,还记得她吗,她的左耳由你绘制,

  她十分满意,说耳朵上雀斑与她鼻尖那些一模一样,她认为你是世上最佳艺术家。”

  文昌忍不住笑。

  “工作陆续有来。”

  文昌答:“欢迎。”

  “下月我前往东京开会或许途经贵市,可否预约见面?”

  文昌一惊,她缓缓抬起头。

  笔友要求见真人了?

  她这样回答:“真不巧,下月我要陪家母往内地探亲。”

  她熄掉电脑,上床睡觉,鼻端还似闻到福尔马林气味。

  那夜她无可避免地做了梦。

  梦见有人走近向她道谢,那股药水味越来越重,文昌看不清她的脸,但心中有数。

  文昌仍大胆训斥她:“亲者痛,仇者快,连陌生人都觉得好尴尬。”

  那女子唯唯喏喏。

  “后悔吗?”

  人家不回答。

  “你看,没有来生,只活一次,幼时妈妈一天喂你七次,稍后替你妆扮上学,略为发烧,便彻夜不寐,体贴照顾,每次考试成绩备受关注……千辛万苦,直至成年,你是怎么搞的?”

  那女子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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