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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写得怎么样?”

  “人物刚出来,言之过早。”

  “别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万字也许就有点瞄头了。”

  程真套上干爽衣服,“我又饿又累。”

  走到厨房,一看,一箱香槟,程真仰起头,不动声色,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批免费香槟了,她捧起一瓶。

  “几时送来的?”

  “刚才他交我抬上来。”

  “谁,你见过他?”

  程功一怔,“是汤姆呀,他买来孝敬你。”

  “呵,这么说,陆续有来。”

  程功笑,“那当然,我会时时提醒他。”

  “你看我福气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亲喜欢有经济基础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远唷。”

  “可不是,不但女儿不必吃苦,连带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个穷小子,说不定还得赖在我家吃喝睡。”

  “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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