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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长娟只唔了一声,“你需找地方给阮小姐居住。”

  “我已决定租乌利奥寓所。”

  “这也好,他将与幼娟赴华盛顿,近期不会返亚洲。”

  “大姐,连我都觉得老妈应当生气:三个子女结婚她都不在场。”

  “真有命运可是。”

  “性格造成命运,大姐,老妈固执守旧,我们才不敢把大事告诉她,怕她扰攘阻挠。

  “志一,我快为人母,我略知母亲心情,我们也不能怪她,试想想:子女由婴儿奶大,亲手为我们整理排泄物,晚上睡在身边,忽然成年,表态独立,她难免伤心。”

  我不出声,轻轻挂上电话。

  那两个礼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南亚初夏的白天像是永远日不落,我俩在附近沙滩绳床上喝冰茶说将来,直至双肩晒成金棕。

  傍晚喝香槟吃海鲜,在市集散步,欣赏橘红色晚霞,听音乐,渐渐盹着。

  醒来之际,有时压在她臂弯,有时她枕着我的肩膀。

  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每天她亲手做三餐给我,早上一杯茶,中午一碗面,晚餐吃得早,她擅做海鲜,小小一条鱼,还有一碗菜汤,清淡可口。

  我成为世上最快乐逃兵。

  我俩四肢缠在绳床上,微微晃动,鼻端是茉莉花香,抬头可看到微弱星光。

  我轻轻说:“总可以看到北斗星,西人叫极星。”

  “此刻才知许多英文自拉丁文衍生。”

  “我有同学会说拉丁文,古时欧洲僧侣用深奥拉丁文挟以自重,以示与众不同,经文亦以拉丁文抄写,信徒要靠他们才能获得信息。”

  “后来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

  我笑,轻轻抚她头发,“你真可爱。”

  她掸开我手,娇嗔说:“你别把我当低能儿。”

  “我哪里敢,你最聪敏不过。”

  “你这样看我:聪明?说一个人聪明,未必是称赞他。”

  我握住她的手,“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

  “我爱煞王家铺子:小小一块磐石,一个避难所。”

  “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百余年前,洗衣店被视为落后、肮脏、黑暗的地方。”

  “洗衣业最干净,怎会成为代罪者?”

  “手作业没有权势,最受欺凌,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拆下,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华人自组警卫,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

  “市面怎样平静下来?”

  “政府颁布排华法,群众息怒。”

  “为什么还留下来?”

  “因为无路可退。”

  阮津追问:“你可恨外国人?”

  我不出声,感情复杂,一言难尽。

  “现在,廿一世纪,你与他们一起生活,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轻轻说:“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居,现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民族’,其余全是二等公民。”

  “这样说来,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大石翻转,阳光不到之处,阴暗面肮脏可怕。”

  “志一,与你说话真有趣。”

  “当年家乡闹饥荒,伯父告诉我,太公虽然吃苦,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点头,“有那么能干的祖先,你一定很骄傲。”

  “事实刚相反,我家姐妹不愿提起。”

  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

  洗衣,那算是什么。

  阮津忽然问:“谁教你中文?”

  “学校。”

  “开玩笑!”她惊讶。

  “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教师全是义工,稍后,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读了六年,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

  “你可有遭到歧视?”

  “今时今日?即使是绿皮肤,只要有本事,一样受重用,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

  “志一,我自你处学习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风景,臀部与长腿线条曼美,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

  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

  不回去了,我同自己说。

  不回去了,有人在我耳畔响亮地说。

  我与古仲坤律师见面,说及我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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