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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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