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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余芒正待客套两句,却听得于世保深有含意他说:“那,余小姐莫白担了虚名儿才好。”

  此言一出,余芒倒对于世保刮目相看,此人确实聪敏过人。

  他们不避外人,就谈起家事来。

  文太太说:“下个月我决定走了,再留下来也没意思。”脸上有淡淡愁意。

  于世保居然默默无言。

  文大太又轻轻地说:“我与思慧,一直并不相爱。”

  于世保握着双手垂着头,仍然噤声。

  文太太振作起来,“你同余小姐去玩吧,别挂念我。”

  “阿姨,”世保忽然笑说,“你看余芒有没有一点像思慧。”

  文太太也笑,“怎么会,思慧哪里有余小姐的聪明才智,我看过余小姐拍的电影,优秀无比。”

  于世保怜借地注视余芒,“阿姨你不晓得做导演的人有多刁钻。”

  余芒苦不能插嘴,只得干瞪眼。

  “我上去把东西给你。”

  文太太上楼去了。

  余芒打量屋内陈设,只觉一草一木,无不熟悉,好像是她上一套戏的主要布景,日日夜夜拍摄了几百个镜头,无论自哪一个角度拍出去,都不会出错,这间小洋房也一样,蒙着她双眼都可以指出书房在走廊尽头,所有窗户都朝南,台阶上瓷砖是新铺……

  然后,她的目光接触到走廊墙壁上的几幅速写画,余芒呆住。

  画上右下角签名字体纤纤地往右斜:露斯马利。

  余芒耳畔嗡地一声,这明明是她的手迹,怎么会跑到文家来?

  再看仔细画家署的日期,作品完成期在两年前。

  原来是余芒抄袭文思慧,不是文思慧抄袭余芒。

  真是跳落黄河洗不清。

  难怪许仲开会说她们两人风格相似。

  余芒猛然抬起头来,发觉于世保的脸近在咫尺,她不禁轻轻颤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世保答案很合理,“不管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我决不会败在许仲开手上。”说得很坚决,像是对自己的誓言。

  余芒有一阵晕眩,适逢这时文太太自楼上下来,世保在她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盒子。

  余芒借此机会松一口气。

  文太太凝视余芒,想把她看个究竟,但终于没有发表意见,她把两个年轻人送到门口。

  文思慧的屋子,文思慧的男友,文思慧的画,此时此刻,都似与余芒共享,余芒胡涂得不得了。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该坐到哪一张台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惯坐的固定位置。

  适才挂在文宅走廊里的画,就是这一角落的风景写生:淡紫天空,白色沙滩,一抹橘红夕阳。

  她听见于世保同她说:“与我在一起你会快乐。”

  余芒反驳他:“你只会玩。”

  “嘿,听听这话,不是每个人都有玩的天才,与我相处,你永远不闷。”

  余芒不出声,她当然知道这是巨大的引诱。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诉苦生活闷不可言,丈夫一点毛病都没有,一表人才,职业正当,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见生机,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讲一句半句笑话,或是陪伴侣跳一支舞,给她些微惊喜、刺激、新奇的感觉。

  女友称之为蛹内生活。

  余芒用手托住头,于世保答允让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里去。

  于世保何等聪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说:“存在主义名家加谬这样写:‘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余芒喜爱阅读,但接触这两句名言却还是第一次,细细咀嚼,不禁呆了。

  创作就是这点难,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积聚到些微灵感,蓦然抬头,却发觉前人早已将之发扬光大,做得好过千倍万倍。

  于世保让她思考,用两只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脸边摩挲。

  于世保的体温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两度,他的手,他的脸,似永恒发烫,若接近他的身体,更可觉得他体温汨汨流出来,最刚强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头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余芒听见她自己温和地说:“终久你会让我伤心。”

  世保哑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头这一身,还难逃那一日呢。”

  余芒终于明白为何这浪子身边有换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学,浮夸或许,肤浅绝不;况且,他公平地摊牌让女伴自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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