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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不方便来。”

  “我知道,”太初含泪说,“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经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辩,“没有这样的事,太初,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误会了,她要来,又怕你们不欢迎,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

  傅家敏说:“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并不是薄情寡义,对方协文,对溥家明,她都是一贯的态度,你不能误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叹口气。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像个恋爱中的女郎。

  太初打发他,“你请回吧,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

  他凝视太初,“我在这里陪你。”声音很轻。我不由得生气了,“这里有我。”

  “多个人也好,葬礼还没举行,多个人帮手也好。”他说。

  太初犹豫了,她终于点点头。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但是,他太目中无我,可恶。

  “我住在喜来顿酒店。”他说,“你们可以随时找我。”

  我说:“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他温柔地对太初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一种感觉: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这话,如遇到知己,抬头看着他。

  他嘲弄地说下去,“能够跟去倒也好,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

  我愕然,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溥家敏说。

  溥家敏说:“活得健康,活得高兴,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消极、精神不振,他会怎么样?”

  他真会说话,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会每天来看你,”他说,“你要当心身体。”

  “是是是。”太初感激说。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溥家敏:“溥太太没有来吗?”

  他微笑,“她要照顾孩子。”

  太初问:“溥先生有几个孩子。”

  有心思管闲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个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睁大眼睛,“这么多!”

  “多吗?并不多,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逃避责任,只肯生一两个……”

  “人口太挤了。”太初说。

  我没有插嘴,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也是好的。

  “当然,我只是说:有资格生养的父母,可以多多生养,”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个人,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太狂妄了。

  太初问:“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问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声,“喝杯咖啡好吗?”

  太初没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岂有此理,他当我是侍役?是后生?

  太初说:“我来做。”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

  太初教训我:“你怎么对他不客气?”

  “他是老几?我干吗要对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

  我冷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坚强,我会斗争到底。”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神经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头进来,“我能帮忙吗?”

  “这儿没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满。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溥家敏说,“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他看着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真是弄糊涂了,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

  太初问:“真那么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但基于一种骄傲,我没有那么做。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心中却不是滋味,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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