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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我开车来接你吧,”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罢罢罢,我半小时后到你家。”她挂了电话。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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