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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我签出了支票,走出店铺。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踯躅在街头。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旁人不会觉察到。我解嘲地想,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先生,一杯咖啡。”

  我说:“拿去买一瓶威士忌。”给他一张大额纸币。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来人哪,三少爷要茶要水。”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震中!”她递过来一张电报。

  我接过,上面写着:罗爵士病重,请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

  “什么病?”我失声怪叫。

  “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大姐说,“马上回去。”

  “六张?哪来六个人?”

  小姐姐抢着说:“咱们两对,玫瑰与你,不是六个?”

  我冷笑,“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原来是趁墟,敢情好,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

  小姐姐气结:“罗震中。”

  “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气愤地说,“我可不管你们。”

  我拨电话给小曼,她已经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亲病重,我们回去看他。”

  她一连串的“是。”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办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电话,走向偏厅,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说:“你如了愿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头来,嘴角倔强,她什么都不说,眼神闪过一丝轻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为我乘人之危,说话叫她难受。

  我长叹一声,“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语不发,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说:“玫瑰——”

  她忽然发火了,“你走开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后一步。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乌黑闪亮,嘴唇特别的薄,脸色罩满阴霾,威仪有加,她沉着声音说:“走开。”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转头便走出偏厅。

  我有什么资格骚扰了她这许久的日子?一切是她与罗德庆之间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驾车去接小曼。

  时装公司已把我买的衣物送到她处,堆满了桌子,她将脸埋在七彩缤纷的绫纙%绸缎之中,并不出声。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来,“票子已经订好了,今夜起飞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说。

  “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应该无事吧,五十多岁,正当盛年。他身体一向很好,但也很难说,许多朋友,才三十岁左右,洗一个澡就死在浴缸里,无名肿毒,查也没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声。

  我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她说。

  “什么话。”我很温和。

  小曼的脸很秀丽,她实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们婚姻的客观条件是这样好,简直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温床,包管能够相敬相爱,白头偕老的。

  我环顾她简单的小公寓说:“这地方太潮湿,我们还有四五个小时,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间较好的公寓。”

  “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年了。”

  “难怪你身体那么差。”我笑,“这简直是蜗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试探着,语气出奇的温婉。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给她们机会,她们就回复本来面貌。我有种感觉,小曼将放弃她那女强人本色,回到厨房厅堂去做一个好妻子。

  我们会很幸福。

  为什么我每说完一句话,都仿佛听见回音,在我脑中响起,如此空洞虚无?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问我:“你喝什么?我尚未知道你习惯喝什么?”

  “别担心,盲婚有盲婚的好处,慢慢发现对方的优劣,兴致盈盈。”我笑。

  “我始终觉得这么快订婚是不对的。”她别转脸。

  “别再犹豫。”我叹气,“现在我需要你。”

  “你可担心你父亲吗?”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说。

  “我在别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电话铃响起来,小曼将铃声拨得很低,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呜呜声,像一个人在哭。

  她取起话筒,听了三分钟,尴尬地将话筒交予我,“是庄国栋找你。”

  “跟他说,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淡然说。小曼很服从,“他说你们的事与他无关。”她放下电话。

  我又说:“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进厨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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