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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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