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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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