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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和平忽然问:“你快乐吗?”也只有她敢那样问。

  育台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并非不快乐,你看,别人有的我都有,甚或更多。”

  “但是,你快乐吗?”

  “不。”

  和平欷嘘,“郭小姐知道吗?”

  “我不瞒她。”

  和平有点难过,“你不该那么坦白。”

  “她很聪明,她不会相信伪装。”

  “这是她不肯结婚的原因吧?”

  “或许,”育台笑笑,“要不,就是嫌我老。”

  和平又问:“你要怎么样才会快乐?”

  “我很知足,目前的情况已令我十分满意。”

  和平鼓励他说出心事,“告诉我。”

  育台看着咖啡室落地长窗外的下班人潮,过片刻,不顾一切说出愿望:“让雅正回来吧。”

  和平似乎知道他会那么说,听了,只叹一口气。

  育合反而微笑,“自小我是个笨孩子,我一向喜聚不喜散,不懂得说再见,上幼儿班,放学时我往往不舍得走,会放声痛哭。”

  和平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

  育台仍然笑,“幸亏司徒医生看不到。”

  和平温柔地说:“管他哩。”

  育台静静落下泪来。真的管他呢。

  和平来了又去了。

  谢雅正的摄影集已经重版到十余版,城内几乎人手一册,版税都照雅正的意思,捐到儿童癌症医院。

  有一个星期日,育台将画册取出重读,翻到一页,以前多次翻阅,好像都凑巧错过,是以这一页图文是完全新鲜的。

  照片是他们父女坐在早餐桌上的背影,育台连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都记不清楚,看纪元小小肩膀,可猜想那时她大概只有三岁多点。

  短短文字道尽雅正内心苦楚辛酸,但,却没有怨怼,她这样写:“这是世上我最心爱的两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后,如果可能的话,精魂也许会回来探访:纪元,鞋子合脚吗,纪元,同学们对你好吗,还有,育台,公司利钿可合理?一年一度看牙医的时间又到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摆脱不了这种琐碎的心事,可是,我却不得不提早弃权,然而,在时间无边无涯荒原里,十八岁同八十岁是没有分别吧……”

  育台合上册子。

  他的心底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

  过一刻,桑琳来了,带着功课,与育台讨论,她的讲师在某个论点上令她生疑。

  育台如此教育她:“他们这种终身在学校里讲理论从不加以实践的人很有一套怪论,不要去驳斥他,我来告诉你在真实世界里这种个案的首尾,记住,在他们面前,照样必恭必敬,切勿露出端倪。”

  桑琳笑了,“没有你真不知怎么办。”

  半晌,育台说:“我也是。”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结婚。

  过了一两年,大家也就接受了他们这种未婚夫妻的关系。

  只除了郭氏夫妇。

  他们试探着问桑琳:“是因为李育台不愿行礼吗?”

  “不是,问题在我。”

  “为什么不结婚?”

  “还没准备好。”

  “一下子就三十岁了。”

  桑琳微笑,“不会一下子,每年照样公平地,一天一天过。”

  郭太太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桑琳却感慨地想,可是做人总是会吃苦,不管老人怎么说,年轻人听不听,做人总是有些什么地方意难平,戚戚然。

  承认这是个事实,日子也就照过。

  与李育台在一起的日子,她长大得特别快。

  郭太太问:“你是跟定了他吧?”

  第一眼看到李育台,郭桑琳就知道他便是那个他。

  他外表英俊斯文,有学识有事业、气质忧郁沧桑,正是桑琳自少女时代就喜欢的那种型,她立刻爱上他。

  是,他受过重伤,可能永远不会复元,可是桑琳这样想,不如此,她说什么也不会得到他。

  想到这里,桑琳悠然。

  时代进步得很厉害,现在,嫁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不一定表示要做别人的后母,即使同住,关系也似朋友,谈得来便多说两句,合不来则容客气气。

  纪元同姑姑说:“桑琳自己也还在读书,功课紧得很,她说读得她掉头发。”

  育源吃惊地问:“为何自讨苦吃,未婚夫是建筑师还不够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将来想与爸爸合伙做生意。”

  育源说:“毕业可神气了。”

  纪元问:“有无不吃苦便成功的例子?”

  “决无。”

  纪元气馁,“我早知道每个大人都会那么说。”

  “这是真的。”

  “每个大人都那么说。”

  “下个月你十岁生日,想要什么,说给姑姑听。”

  “你可否叫妈妈回来?”纪元犹自不心息。

  “不,不幸我没有那样的本事。”

  “可否叫妈妈托梦给我?”

  “我也办不到。”

  “那你可以做些什么?”失望了。

  育源笑笑,“一般金钱可以换取的事物,像漂亮衣服、一支金表、一部脚踏车、欧洲暑假营、寄宿学校学费等。”

  “只那么多罗?”

  “嘿!多少人享受不到这等物质。”

  纪元笑,“你爱我才最重要。”

  有源眼睛红了,自九岁开始,不知怎地,纪元学会说这种感人肺腑的甜言蜜语,令她感触良多。

  “是的。”育源答,“相爱最重要。”

  十岁了,人长高许多,手脚尺寸也相应增加,半年淘汰一批鞋子衣服,在时装店里人称她李小姐,要求戴耳环及项链,希望明年可获准擦淡色口红,拒绝转往私校因为“没有一家私家校服有创意”。

  仍与司徒启扬医生通信,司徒将护理早产儿最新资料灌输给她,附着照片,有些婴儿的面孔只有鸡蛋大,指环可以给他们当臂镯戴,以致纪元有“长得像我这样大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乐”之叹。

  育源觉得她已熬过困难时期,已无大碍,小小破碎的心可望慢慢愈合。

  全家人都终于承认谢雅正永远离开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在痛苦的余烬中,带着创伤,统统蹒跚地站起来,勉为其难地生活下去。

  有源还记得纪元刚出生时,她去探访雅正。

  雅正刚做完手术,相貌与精神却好得出奇,容光焕发,抱着婴儿与有源合照,她把摄影器材都带到医院去。

  “孩子太瘦了,才两个半公斤,需好好护理。”

  “一下子就胖嘟嘟,别担心,他们在一个月内体重可增加一倍。”

  “总算有后代了。”

  “是呀,每天看她长大,自胎儿变婴儿,再变儿童,然后是少年、青年、成年……现代人活个六十来岁不稀奇吧,我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孩子成人。”

  “你会替女儿带孩子吗?”

  “当然会!不用生,有得带,真是天下至大喜讯,十个我都带。”

  “一个个替他们拍照?”

  “那还用说,读者不要看,我们自家亲戚看。”

  雅正快乐满足的音容宛如就在眼前。

  她却提早说了再见。

  虽然恋恋不舍,但雍容大方地离去。

  对于认识她的人来讲,世界永远不会一样,不过雅正已尽量教会他们,如何说再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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