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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车子喇叭响了又响,白头翁等急了,苏格兰人脾气一向比较急躁,他那头头发未转白之前,想必是棕红色的。

  吴彤上了他的车。

  之之听过许多许多有关移民的光怪陆离原因,真没想到,竞走也是其中一个逼切的因素。

  吴彤下意识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报复,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吴彤完全没想到后果。

  她可能连苏格兰不是英格兰都不知道,英格兰的法律去不到苏格兰,苏格兰的大学文凭不为英格兰接受,一无所知,为着意气,抓住白头翁,就预备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届退休年龄,可能有两个前妻,她们又各有三个孩子,还有,这三名孩子当然早已成上,也许已各为他们的父母添了三名孙子,白头翁子孙满堂,做梦都想不到艳福齐天,会被条件过人相貌娟秀的东方女郎看中。

  吴阿姨吴阿姨,你真打算带着满箱的华伦天奴套装与成百双查尔佐丹皮鞋去投靠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强制着不叫出来。

  她呆立街角。

  时代悲剧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谬得使人笑,这样一对合衬的恋人竟为一纸护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间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对象。

  是什么令他们怕得这样厉害,之之想破头不明白

  要过很久,之之才回过神来。

  她发觉自己站在中区一间名贵的时装店门口,想熟的售货员隔着玻璃橱窗向她招手。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愤怒了,她推齐门进去打算好好花一笔。

  店员迎上来,“陈小姐看看我们的鞋,六五折。”

  之之摆摆手。

  店员忽然说:“陈小姐,干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脚上阵,你说是不是。”

  之之一呆,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新鲜的推销术,只得答:“是,是。”

  “爱国也不用赤膊,学运分子打扮得不晓得多时髦,袜头都有花边,可知两者没有抵触,陈小姐,这几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给你的。”

  之之吞一口诞沫,茫然格起头。

  “我替你包起来,不喜欢尽管拿回来换,改天付帐不迟。”

  已经过了上班时候,之之匆匆回写字楼,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痴痴沉思。

  跟张学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答应带她去,即使小张有诚意,到了那边,又怎么佯?

  陈之虽然不嫖不赌,但是吃喝玩乐少一件都不高兴,留学四年,像是没有离开过一样,动辄回香港渡假,未曾识过干戈。

  更从没想会在那个阴沉沉的国度留下来。

  之之见过家贫的护士学生在恒久的冷天气下瑟缩,也见过同学为着省几角电费在室内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够了,是以一毕业连文凭都不拿便赶回家来。

  那张证书还是校方稍后空邮寄给她的。

  悉尼又会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劳的主妇,才廿三岁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脚去摇婴儿车?

  陈之还未到反朴归真的高级境界,陈之还没有开始哪,陈之先要扬万立名,做遍杂志封面,成为一行的翘楚,也许才会在最高峰期归隐田园。

  不是现在,绝对不是在廿三岁。

  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不甘心,但是反抗无门,有怨无路诉。

  她用手捧着头,害怕起来,之之打了一个冷颤。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春去秋来,四季不变,天天打理家务,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也许不为欺人,也许只为自欺,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春光多么明媚,丈夫多么体贴,孩子多么听话,希望你们都来,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

  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

  在陌生的异乡,无遮荫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这里,之之自己吓自己,已经脸色苍白,一额冷汗。

  她太爱香港,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之之不愿离开。

  四点半,大堂已经静下来,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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