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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喘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负,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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