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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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