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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涓生的眼泪却无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润湿,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着印着,像个老太太。

  我忽然觉得他婆妈。

  他在我面前数度流泪,不一定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测,许是他目前的生活有点不愉快。但凡人都会学乖,想到涓生紧逼我去签字离婚的狠劲,我心寒地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沟,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过很久,涓生说:“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则何必经此一役。

  我点点头。

  “我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说,“换汤不换药,有几次早上起来,几乎叫错身边人为‘子君’……”

  我听着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约定时间去接安儿,便坚持这顿下午茶已经结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时拒绝,走到街上,一马路人头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码头、车站涌过去涌过去……

  到码头天已经深黑,腰有点酸痛,只想小轮船快快来接载我过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热水浴,也似做神仙。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

  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

  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

  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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