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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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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说,“其实子群只是运气不好,很多时别的女人顺利的事,她就卡在那个关口过不去。” “现在好了。” “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这样跟着老头子一走了之,省却不少麻烦,到外国去过其与世无争的生活,多棒。” “你母亲怎么没来?” “不知道,大约是觉得没面子。”母亲最要面子。 宾客中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蓝色眼盖,大抵是公关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纷纷与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约三十年前吧,父亲带我参加西式婚礼,吃奶茶时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搁碟子上,大大的出过洋相。至今难忘。 后来做了母亲,便把安儿带出来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这里,我莞尔。 “你许久没来看平儿。”涓生说。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儿也并不想念我。” “忙什么?”他忍不住问:“连安儿也说你好久没一封信。” 我说:“我接下一点私人生意,与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办法。”他怀疑地说。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能干。” “逼上梁山。”我说。 “我快要结婚。”他低下头。 “你说过。” “子君,如果我回头,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我皱上眉头,“咱们早已签字离婚,你少疯疯癫癫的。” 涓生喃喃地说:“是,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够伶俐活泼,却不知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关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来……离婚之后,你竟成为一个这样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应得的惩罚。”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点喜悦也无,我只是婉转与客气地说:“也难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爱。”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没想到平时来惯这一招,太过得心应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时候,也用将出来,一时间对自己的圆滑不知是悲是喜。一个人吃得亏来就会学乖,想到那时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动手,只在厅堂间踱来踱去,晚上陪他去应酬吃饭,也不觉有什么欢喜,现在想起来,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动了,求我复合,我又为什么一口拒绝?真的那么留恋外头的自由,不不,实在每个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我笨,身边立刻换新人,史涓生觉得我有药可救,我又爬回他身边。 我做不到。 一年多来我见识与生活都增广,又能赚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头,这一仗打到最后,原来胜利者是我,我战胜环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却无半丝欢喜。 我说:“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个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补充你的弱点,你们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语。 我站起来走。 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 我与老张的心血结晶并没有打回票。 我俩得到一纸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与老张悲喜交集,发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张,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我们不愁开销,艺术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华特格尔造币厂的照顾使我们胜过许多人。 我们是心满意足了。 正如老张所说:“虽不能买劳斯莱斯,日本小房车已不成问题。”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离开家庭往外闯,居然这般有眉目,连我自己都吃惊。 老张耸肩说:“有些人交老运。” 刻是刻薄点,未尝不是事实。 说也希奇,替华特格尔造币厂代理全盘宣传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对的,我又有机会见到可林钟斯。 而真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谈公事的时候,他亦同我眉来眼去,表示“咱们有缘份,你躲不过我。” 张允信不喜交际应酬,但凡有宣传事宜会议,就把我推到前线去牺牲掉,他躲在家中帮我解决“技巧”的问题。 我没有搬家,老张倒搬了,开车子要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旧的乡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数棵影树,两张宽大的绳床,羡煞旁人,对牢的风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时候波光滟滟,躺在绳床上有如再世为人,再也不想起来,干脆乐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这所乡下房子来玩耍,他很喜欢,在空地上放其遥控模型车子。 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老张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愕然。 没想到毫无心机的平儿也会问这种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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