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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大家都笑了。

  “我当初来这里,头两个星期最难过,”陈航说:“后来,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点点头。

  石农忽然间问妻子:“你家人可知我俩已经结婚?”

  陈航说:“我改日有空才写信。”

  “现在还写信?”

  “我永远是写信的人,不但不怕烦,而且用毛笔与朵云轩信笺,挑最精致纪念邮票贴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来。

  “可恩,你走的时候吧咖啡粉留下,我们已喝上瘾。”

  可恩听见一个瘾字不禁一怔。

  陈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会父母?”

  石农答:“已经电邮通知他们。”

  陈航惊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电脑。”

  “他们怎么说?”

  石农轻轻答:“知会家长及亲人,是一种礼仪,他们反应如何,我却并不关心。”

  可恩只觉感动。

  陈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陈航说得对,头两个星期过得很慢,过了中线,时间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别时候。

  接着个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课室、躁场、饭堂,都碰见田雨,避无可避。

  他俩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明显生疏,即使简单对话,眼睛也不看着对方。

  说的,全是公事。

  最后一天,李可恩老师向学生告辞。

  有几个小同学忍不住流泪。

  他们议论纷纷。

  ——“你明知老师不是大同人,一定会走,哭什么。”

  “是大同的人也会嫁出去,黄老师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没再回来。”

  有学生举手,“李老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个小女学生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放声大哭。

  可恩用英语回答:“永不说永不。”

  同学们鼓掌,他们跟着说:“永不说永不。”

  告别前两日,家长已送来鲜果好菜。

  石农笑说:“有酒食,先生食馔,百事弟子服其劳。”

  可恩低头无语,这一段日子,她会永志不忘:手掌长出厚茧,手臂练出肌肉,鼻上晒出雀斑……她像是脱胎换骨。

  最后一个傍晚,陈航把一张书桌抬出躁场,铺上白色台布,放好两副碗筷。

  可恩奇问:“这时干什么?”

  “替你饯行。”

  “为什么只得两双筷子?”

  “田雨说你没试过他手势,今晚请你赏光。”

  “我已迟饱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陈航,你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几岁,总算没白活。”

  “吃什么菜?”

  “不知道,做好了会叫你。”

  可恩低头不说话。

  “通知家人明早来接你没有?”

  “他们知道了,明晨七时。”

  “小公主实习完毕,要走了。”

  “别那样叫我,那是贬词,并非褒奖。”

  石农出来叫妻子:“准备好没有?”

  可恩问:“你们去什么地方?”

  “去蒋老太家帮她写信。”

  他们两人各自一辆脚踏车走得影踪全无。

  可恩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只差边上一点点,便是全圆。

  这时身后有人说:“多谢赏光。”

  田雨端着一大盘菜上桌。

  可恩说:“劳驾了。”

  “你已学会华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声,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盘,小小碟,异常精致,恐怕已准备了整日。

  她尝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势。”

  “我做过一年厨房。”

  田雨有许多过去,本来,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诉田雨,现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当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

  片刻他撤去冷盘,捧上热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细细品尝,田雨并没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时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气扑鼻,又换上热茶给可恩消滞。

  可恩觉得前所未有惬意。

  这时一朵乌云吹过,遮住月光,可恩仰头,叫声可惜。

  田雨忽然进屋,取出一只纱袋,可恩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他将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飞出一百数十只小灯泡,啊是萤火虫。

  萤火流光,绕着可恩身体飞转,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流萤飞远,她吃下最后一块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泪来。

  还有比这更华丽的约会吗?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样,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终于田雨说:“再见,李可恩。”

  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内,收拾杂物,把电器用品全留下送给学校,衣物干粮赠陈航。

  分配得整整有条,她只带一只小小旅行袋离去。

  从酒店火灾到今日,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不止,事实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车子足足早来一小时,他忠心耿耿站校门口张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妈妈道别。

  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炯叔看到她,开心得不得了,“这里,这里。”大力摇手。

  他接过行李,拉开车门。

  可恩刚想上车,陈航奔着出来,把一件毛线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凉意,披上这个,这是我手织的,你莫要嫌弃。”

  石农也起来了。

  可恩朝他们挥手,“石先生石太太,后会有期。”

  田雨没出来。

  可恩低头上车。

  炯叔把车开走,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声。

  车子驶到村口,炯叔说:“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慢慢驶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见田雨带着十个八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学生站在路口,向她挥手送别。

  可恩立刻下车。

  她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

  学生们迎上来围住她,送上一本纪念册,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各种心声,还有图画点缀。

  可恩把小册子掩到胸前,说不出话来。

  田雨一直站在不远之处,一句话也不说,自始至终,他没有走近。

  学生们说:“老师几时再来。”

  “老师有空来看我们。”

  “老师保重。”

  可恩终于依依不舍回到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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