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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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