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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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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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