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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守丹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滂沱雨,窗外雨水如瀑布似倾盆倒下,马路上积水冲得一如激流。

  守丹放学尽管打着伞还淋得似落汤鸡,回到家中全套校服连鞋袜换过家常便服,便坐在窗前观雨景。

  她记得三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下雨天教她折纸篷篷船放到路边,那船似真的一样,随着渠水一下子冲走。

  父亲时常在下班后抱她坐在膝头上,母亲那时也爱笑,时常在家中请客,环境好似相当不错。

  守丹叹一口气,本来酷热的空气,被雨水一冲,形成一股股薄雾,一阵冷风隔一阵热风,守丹并不留恋过去的事,失去便失去,因为年轻,前头有许多未知,想必不可能全是糟糕的事,因此乐观,开着半扇窗,任由雨水和着风扑打面孔。

  招莲娜回来了。

  守丹对母亲始终畏惧,连忙自窗台跳下,等待吩咐。

  招莲娜自然亦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一双高跟鞋泡在水中已久,每走一步,吱吱作响,她狠狠用力将它们自脚上甩出去,摔到墙角,“啪”的一声,像是泄了忿。

  母女都没有讲话,雨声哗啦哗啦,特别响亮。

  她终于开口了,“守丹,换件衣服,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们。”

  守丹抬起头来,谁,谁这样看得起我们母女?

  招莲娜搓一搓酸软的足趾,每逢遇到这种天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关节不痛,自脖子到肩膀,脊骨、腰身……直如要拆散分家似,实在挨够受够了。

  她用比较满意的口气说:“司机及大车来接我们。”

  守丹静静看着母亲。

  招莲娜瞪着她,“怎么,不相信?”

  守丹连忙说:“我去换衣裳。”

  “且慢,你有什么衣服?到我柜里去挑件隆重的穿,是去吃晚饭呢。”

  守丹迟疑。

  母亲那些衣裳,款式老土兼早已过时,她怕惹笑。

  招莲娜却误会了,“你一定要去,不然又说我把你收起来,不让你见光,视你为耻辱,去,摊牌,我不怕谁知道我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没错,我是寡妇,我穷,但是我熬下来了,我要带你出去见客。”

  到了这种地步,守丹看牢母亲慷慨激昂的面孔,更加不想出席什么晚宴。

  但是她不敢反抗,她悄然走进母亲卧室,拉开衣橱门,里边密密麻麻塞满衣服,多得挤迫在一起,要用力拉才能扯出来,但它们都是历年来不舍得扔弃的旧衣服,根本不能穿上街去。

  守丹不知道挑哪一件好,终于打算自素色着手,她闭上双目碰运气,伸手一拉——睁开眼,苦笑,这是什么运气?手中竟是一件褪了色的钉珠片裙子,本来银色的亮片现在已变为灰色,衬里的纺绸也已霉烂。

  守丹悲哀地看着它。

  这条过时的跳舞裙子像是在揶揄她与她母亲的命运,守丹太记得这件衣裳了,她五岁的时候见过它,父母结婚周年,请客,它曾经出过风头。

  守丹轻轻拨动裙身上的珠片,就是它罢,当作纪念品那样穿吧,她也不怕谁耻笑她。

  守丹把珠片裙子套上身,衣服出奇地合身,在阴暗的光线下,也不觉得特别陈旧,正在照镜子,母亲在身后出现,打量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走开。

  母亲没说谎,不到三十分钟,果然有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司机还穿着制服。

  招莲娜把一双银色的鞋子摔到守丹面前,守丹赤脚就穿上它。

  下了这么久的雨了,有点冷,但是守丹年轻,光着手臂,也不觉得冷,这件衣裳原本有条配对的披肩,此刻已经丢失。

  母女俩上了车。

  招莲娜那身晚装更不堪,她已失去紧绷的皮肤,眼睛也不再明亮,无法遮掩妆扮上的缺憾,她心知肚明,故在有空气调节的车子上狠狠地抽烟,想借此镇定神经。

  守丹挠了拂手,试图把烟味驱散。

  车子不知道要驶往哪里去,雾气布满车窗,水拨勤拂试,司机也只能看到短距离。

  守丹觉得车子像驶了一年,方才缓缓慢下来,抬头一看,是幢小洋房,两旁冬青树被雨洗得碧绿,房子是簇新的,像积木搭出来似的。

  除了在电影或书报中,守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洋房。母亲这个朋友,想必非富则贵。

  还未持按铃,门已经打开,一个男人迎了出来,三十余岁,衣着考究,一脸笑容,而且,他不是不英俊的。

  “请进来。”他态度很和善。

  守丹经过他身边,他忽然说:“你记得我吗,我叫罗伦斯,姓洛。”

  守丹一怔,记得,她记得有这个人,他打电话来,叫她通知母亲,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这么说来,他与母亲已是老朋友。

  守丹脑海中忽然闪过另外三个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罗伦斯洛没想到会在一个下雨的阴天看到如此晶光灿烂的笑脸,心一动,一股感动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时失去控制,有点呆。

  守丹看见了,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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