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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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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噹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噹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噹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噹。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她独自坐在远处,她的保镖并不在场。 我浑身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问:“大雄,什么事?” “没什么,来,我们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么?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不在了。 我说:“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好散席没有?” 叮噹找人结帐。 领班说:“香小姐已经付过账。” 我一怔。 叮噹问:“谁?哪个香小姐?” 我说:“你把钞票还给香小姐。”我立刻决定不领这个情,“我们并不是朋友,再拿帐单来。”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声说:“香雪海。” “她!” 我说:“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钞票给领班,与叮噹离开。 我懊恼地说:“老碰见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晓不晓得她像只乌鸦?不祥之兆。” “乱说。” 自然我是乱讲,不过这也证明我对香女士的恶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无聊的女人极之众多,社会没有她们作点缀将变得很枯燥。”叮噹说。 她说得真容易,因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这种女人便可。 那顿晚饭之后,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香雪海。 但事与愿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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