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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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