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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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