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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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