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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嗄,你还打算睡觉呀?我过几天就要与园林建筑师去看看怎么利用那个天然湖,你不同我赶?”

  我坦白说:“我没想到你也会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叶世球并不生气。

  他身边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时间做其他的事。

  “我的时间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词。

  从那日开始,我真正忙起来。

  我助手的资历足可以充我师傅,两位都是女士,才华过人。事实上华之杰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占大半数。酒店管理一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强,打扮也妖娆,每次开会,如入众香国,莺莺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扑鼻而来,英语法文普通话齐飞,我冷眼看去,只觉叶世球其乐无边。

  他有他的好处,永远谈笑用兵,游戏人间,他的设计并无过人之处,也许一辈子不会成为第二个贝聿铭或亚瑟艾历逊,但是你别管,他有他的实用价值,非常实惠理智。

  我还是老样子,永恒地扎着头发,衬衫长裤平跟鞋,永无机会成为美女的强敌,我是友谊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们的结构工程师,约四十上下年纪,穿香妮尔套装,十指尖尖,爱搽紫玫瑰色,头发天天做得无懈可击,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做老板,就不敢用她。

  世球说她才能干呢,与当地工头争论最有一手。与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个位置,因为两地建筑手法完全不同,工程进展上速度之别以光年计,一切靠她指挥争取。

  我对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优点,我呢,我有些什么好处,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根本不明白世球为何要对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还偷偷问我:“你几时再把头发放下来?几时我们再跳舞?”

  他怀中恐怕藏着一个录音机,只有一条声带,碰见每个女人都放一次。

  在这个期间,陶陶在拍电影,母亲任她监护人。

  我忙得忘了熄灯没换衣裳就可以睡得着。

  压力很大,半夜会得自床上坐起来,大声说:“不,我没有超出预算,我知道预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载。

  人家都是真材实料,独我没有。

  陶陶演的那个角色很可爱,是个小女学生,梳两角辫子,阴丹士林旗袍,她爱上了那个打扮,在家也作戏装。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一看便笑着说,“做戏照的也到了家了,怎么把相纸焙得黄黄的。”

  “这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母亲说。

  嗄,跟陶陶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别来。可怕的遗传。

  这张相片陶陶争着要,“给我给我,我拿去给导演看。”

  我也不肯放,“叶伯伯见过没有?”

  结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张。

  叶成秋见了说:“咦,这不是陶陶吗?”

  “不是,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么会像孪生儿?”

  “你应该记得。”我有责怪的意味。

  他侧着头,“不,你母亲像你,不像陶陶。”

  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愚弄人。他把照片还我,“几时上去开会?”

  “我很紧张,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运进去,记住,工人在内地雇用,监起工来不是玩笑的,草图会议之后,初步正式图纸就得出来,你要紧紧贴住世球,他是灵魂,有他帮你,没有失败之理。”

  我频频点头。

  “别低估里头专业人士的能力,他们拿问题向你开火,答得慢些都会出漏子,要取得他们的信心。”

  其实我最怕突破、向前、创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活生生逼出来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沧桑。

  “之俊,你自小没有父亲照顾,不要紧,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什么,便对我说,我包管叫你心满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经够了。”

  叶伯伯笑,“我从来没听人说够,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这次为我真尽了力,几乎把着我的手臂来做,连开会时可能发生的问题都一一与我练习。

  我为这单工程瘦很多,他却依然故我,到这个时候,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明显的改变。原来各人办事的姿态不一样,像我这种披头散发,握紧拳头,扑来扑去洒狗血之辈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从心才会如此,人家经验老到,简直如吃豆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后天要出发,”世球说,“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准备。”

  别的女同事不知会带些什么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图样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松口气,丑妇终于要见公婆,好歹替叶伯伯争口气,卖酒店房间要靠装修(食物科要生气了),非得替他争取百分之九十出售率不可。

  我脱下外套,看到茶几上放着封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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