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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马上找有关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开他的手,“听你说起来,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来就可以来似的。”

  “我不要再对牢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腻。”

  我静默的坐下来,第一次,第一次检讨自己的得失。

  老方说得对。

  我之流落异乡,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为他对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这一点,得宠的时候立刻骄矜,失运时马上紧缩求全,很少有我外婆这样,失意间还庄敬自强。比起她,我实在太肤浅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请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这个称呼。”

  这人要得寸进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时见过朋友对朋友有这样两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抢白得抬不起头来,“我若没有私情,不会尽力帮你,我若不是爱你到极点,也不会放弃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挥挥手,“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来。

  终于动真怒,还是爱得不够,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举起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得罪你,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情叫做爱?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做爱?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情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难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来,我象离了水的鱼,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从。

  司机驾着车缓缓驶到我身旁,我略觉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问何去何从这种大问题,徒然心烦意乱,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说,来了这里没多久,已经认得三头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来,我还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应太悲观,已经混得不错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个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说。

  我问司机:“女人在这种钟点多数去什么地方?”

  司机说:“去吃茶。”

  “请带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车子开出。

  那地方是一个喧哗的大堂,几十张桌子,坐满各式各样的男女,从十六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们当儿,他们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户外海水在太阳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睁不开来。

  户内有空气调节,并不影响茶客们的悠闲心情。

  我慨叹,端的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内,无所事事,不参予生产,在这里享乐,他们何以为生?

  刚在出神,有一位年轻男士走过来。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张卡片,“我姓徐。”

  “我不认识你。”

  他听我这么说,有点困惑,“不要紧,我是个电影导演,只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笑了,对我更有兴趣,“我可不是坏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虑一下,再给我消息。”

  我瞪着他,他礼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听得他同茶友们说:“真正美……不食人间烟火。”然后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浑身不自在,站起来走。

  侍者过来说:“小姐,请结帐。”

  啊吆,我口袋没有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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