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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不语。

  “要不要试试这具新远具?我不妨碍你。”他识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后,他对我更好,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最好留下来。

  母亲说什么来着?我坐在古董电脑的表板前思索。她说,在她年幼丧母的克难时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尽心尽意照顾她。

  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什么,每想到此,真想撞墙。

  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方中信这个人?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遵守诺言?

  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坐在她对面,沏壶好茶,叫她细说从头。

  我看着面前的电脑,打个招呼,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

  叹口气,还不敢出书房,怕老方多心不悦,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露。

  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奈何使人眼干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风口,半边头会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大自然搏斗阶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说我运气不坏,这五十年科技总算是真的进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还要缠足,还有,弄得不好,闯错地方,到蛮荒地带去,更不堪设想。

  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它偏偏会转为黑色。

  这座电脑不能帮我,它仍在无知阶段,要喂它无数资料,让它咀嚼消化,才能为我提供学问,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我不。

  我只盼望明日去见家人。

  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已蠢蠢欲动,换好衣服,总挨不过时间,索性早点去也罢,不会怪我不礼貌吧。

  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没进门就觉得不妙,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只听得小爱梅的哭声。

  我大力排众而入,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惊恐地哭,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

  “什么事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让开让开。”男护士推开我。

  那婆婆认得我,气急败坏说:“是邓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们连忙叫救护车。”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贱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肉受伤。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皱,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似个难尼。

  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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