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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奇怪,从前听见母亲唤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觉,今天听见孩子这两个字,却十分感动。

  有许久我没有仔细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线中,我发觉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样过时,脸上的妆太浓,头发上的染料需要添补了。“妈。”我伸出手来。

  她有点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吗?”我握住她的手,“为何这样忧虑?”

  母亲看着我笑、“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问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皱纹如一把扁子似开屏,嘴边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来,脖子上皮肤是层层小皱掇,胸口上许多痣。她竟这么老了,怎么以前没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几岁?五十多,一个人到五十余岁就会变成这样?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见见弟弟与妹妹?”“要要要。”我说:“请他们进来。”

  母亲一怔,笑说:“你倒是客气起来了。”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情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情。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荡,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不能再为所欲为。

  护士来替我注射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的爱情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情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精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没有叫我起来。

  第二天一早丈夫来接我,我跟着他回家。

  要拣个适当的时刻同他提离婚的事,办妥这件事,大家好松口气。

  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过很久想起来问:“我那辆车子的残骸呢?”

  “已经发还,堆在车房里。”

  “是否变成一团烂铁。”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们的最新玩具。”

  停一会儿我又说:“住院期间,给你添增不少压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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