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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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