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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宋太太看出来了,“哎,梁太太,你别这样,你明年也生一个,更漂亮呢,你与梁医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几个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范儿童。”

  安琪不出声,也只是笑。

  我摇摇头,也笑。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宋太太在门口等着我,谢我。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谢我,她以为我帮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来了。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所以好含糊的应一声。

  安琪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来过,不是介绍给你了吗?”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对。”

  我详细的问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记不记得宋家明?”

  “谁?谁是宋家明?"妹妹反问:“就是你常常打听的那个人?”

  “你连宋家明是谁都不知道,还说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礼拜天来,你自己看好了。”妹妹并不想跟我分辨。她转过头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开着一部小汽车来了。车边坐着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长袖子衬衫,长裤子,都是麻布的,一条裤子烫得笔挺,配着一双平底凉鞋,潇洒得很。她一脸的笑容。我怜惜地看着她,她还是老样子。宋家明还没有来。我迎出去,她看见我,礼貌的笑了笑。却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说:“把水果给我,我替你拿。”

  妹妹说:“你交给我哥哥好了。”

  她笑着把水果交给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

  从这些小节看来,明珠仿佛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记得水果,记得道谢,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样陌生?

  妹妹说:“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难道不记得他?"明珠后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说:“是呀。”

  明珠说:“我不记得了,谢谢你,梁医生,真谢谢你们一家,我竟然不记得你,你说人生病的时候多么糊涂?"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确知道她痊愈了,听她的口气!假客气,虚伪,找借口,眼神中闪烁着机智,反应这么敏捷,她给妹妹医好了,换句话说,她跟你我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绞痛。她不认得我?看她的神情,不象是假装,也没有不要假装,她不认得我?我细细的看她的脸,她把头发用发夹别在耳朵后面,看上去很凉快,很是轻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认得她,她现在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很懂随机应变,见风驶舵,我所知道那个天真的明珠?

  妹妹问:“你想一想,一定记得起来,你跟我说过你记得梁医生,他就是梁医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医生,不是这个样子的!”

  妹妹说:“明明是他,他又没换头。算了,进屋子再讲吧,不记得不要紧,你记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们进了屋子,她嘴里说:“真对不起。”但是语气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她的确是把我忘了。

  妈妈拨给我们用的老用人连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买东西,一时间没回来。我们才坐稳,门铃又响起来。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说:“莫非是家明?"一边回头看明珠的表情,明珠一点特殊表情也没有。

  用人去开门,果然是家明,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马上哽咽了。他勉勉强强的说出两个字:“明珠。”

  明珠惊讶的看着他。好小子,这一下子连我连宋家明她全一笔勾销,完全不记得了。我再仔细的一看,她连脖子上的那条金链子也没戴,难道真的全忘记了,这一下子太突然,我与家明都呆在那里,做声不得。

  明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朋友都记得我,我却什么都不记得?"她笑着,“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这位是谁?请介绍一下。”

  这一番话说得大方漂亮动人,谁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觉得她虚伪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说老实话,虽然她的脸还是明珠的脸,声音还是明珠的声音,但是我也觉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点,她医好明珠,但是明珠也变了样子。

  妹妹随随便便的给她介绍了家明。明珠与妹妹很亲热,但是她绝对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经汗流浃背地陪她打网球,曾经走过无数的小路,陪她说话,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经结了婚,却还希望她记得我,人总是一样的,我与家明都是人,是以我们希望明珠记得我们,不管这对明珠有没有好处,也不管这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算痛苦也是一种快乐。

  家明对着我苦笑。

  我低声说:“她把一切应该忘记的,都忘记拉,而热情她也长大了。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岁。”家明说。

  安琪回来了。她见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兴,妹妹给她介绍明珠,我听见明珠连珠价称赞安琪的衣服鞋袜。我低下头,真的……她的病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气是那么热,风吹上来象火舌头一般,而我的身体象一束干柴,马上可以燃烧起来。

  明珠忽然走出来,我站起让位子给她。她站了一会儿,很犹疑的神态,在那一刻里,她又有点象以前的明珠,她说:“我是好象记得有人说过要结婚,原来是你,梁医生。”她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又说:“这是家母叫我拿来给梁医生的。”我接过了。她说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说不要紧。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劝我先打理比较要紧的事。”

  我点着头,此刻我觉得我与家明是合二为一了。她说:“恭喜你,梁医生。”

  我刚想回答,妹妹拉开了长窗说:“你们两个疯子,这么恶毒的太阳,晒在外头,中了暑怎么办,安琪也不说说你。快进来吧。”

  我与明珠只好走回客厅去。明珠脸上都是细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伙伴,她从来不批评我,从来不想改变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会儿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转交妹妹,我说:“这是诊金,应该你收。”妹妹老实不客气的收下。

  我与家明说:“也许我们也应该象明珠一样,面对现实,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这话里教训味是多么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辞,叫我们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后,安琪说:“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说也奇怪,我老是觉得他跟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沉吟一会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气说话:“是不是哥儿俩同时追求一个女孩子?结果女孩子没弄到手,两个倒成了患难之交?”

  我说:“不不,哪有这么花好月圆,我们是……”

  我决定把故事告诉她,为什么不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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