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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青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铐,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成指。

  “没有。”

  “糟糕,肉饱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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